13 麗澤(第2/9頁)

“麗姬?”他以不太確定的口吻說,“嘿,麗姬,是我啦,傑裏。”

她陡然轉身,擡頭盯著他。他但願能後退一步,因為他知道對方第一個反應必定是害怕他的體型,他沒料錯。恐懼在她的灰眼珠裏一閃而過,接著視線固定在他臉上。

“麗姬·伍辛頓!”他以較具自信的口吻大聲說,“威士忌做得怎樣?記得我吧?很榮幸投資貴公司。傑裏。是小不點瑞卡度的朋友。五十加侖一桶,標簽注明我名字。全部付清上船了。”

他壓低聲音,因為擔心這話可能撩起一陣她急著撇清的往事。他的音量低到電梯其他人只聽見閉路電台播放的“雨滴直直落在我頭上”,或是擔心封死在電梯裏的希臘老人咕噥抱怨。

“原來是你啊,”她說,現出空姐般的爽朗微笑,“傑裏!”她的嗓音轉弱,假裝一時想不起來。“傑裏,呃——”她皺眉,擡頭仰望,擺出劇場演員表演“健忘”的戲碼。電梯在六樓停下。

“威斯特貝,”他立刻接著說,替她解圍,“記者。你在群星酒吧害我上鉤。我尋求的是溫暖慰藉,結果只弄到一桶威士忌。”

他身旁某人笑了出來。

“沒錯!傑裏親親啊!我怎麽會……你怎麽會來香港?我的天啊!”

“跑同樣的線。火災和流行病,饑荒。你呢?應該退休了吧,靠你的推銷技巧。我一輩子從沒被人押著做事,丟臉死了。”

她開懷大笑。電梯門在三樓打開,一名老婦拄著兩支拐杖慢慢走進來。

麗姬·伍辛頓總共賣了五十五桶黃湯,老庫洛說過。每一桶都是賣給男性買主,根據我的顧問,這些買主有不少人還得到免費服務。我敢說,她為賓主盡歡這成語作了新的詮釋。

電梯來到一樓。她先下電梯,傑裏走在她身邊。通過大門時,他看見她的紅色跑車,車頂開著,停在半圓形車道上,旁邊擠滿了亮晶晶的大轎車。她一定先打電話下來請人開過來待命,傑裏心想。如果柯是大樓主人,肯定特別關照她。她正朝向門房的窗口前進。穿越大廳時,她繼續說個不停,一直對他說話,一手張得很開,掌心向上,猶如時裝模特兒。他剛才一定問過她喜不喜歡香港,只不過他不記得問過:

“我好喜歡,傑裏。我愛死了香港。在萬象感覺——噢,像是距離這裏好幾世紀呢。小瑞死了,你知道嗎?”她隨口提到,帶有英雄般的語氣,仿佛她與死亡彼此並不陌生。“離開小瑞後,我以為再也不會想去任何地方了。我完全料錯了,傑裏。香港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城市。勞倫斯親親,我要去開我的紅色潛水艇了。今晚是女士之夜。”

勞倫斯是門房,她的汽車鑰匙吊在銀色大馬蹄鐵上,讓傑裏聯想到跑馬地的賽馬。

“謝謝你,勞倫斯。”她溫柔地說,並對他微微一笑,足以供他消受一整晚。“這裏的人都好好喲,傑裏。”她以旁人聽得見的低語對傑裏坦承,兩人朝大門前進。“在老撾時,我們還老講華人的壞話呢!可是來到這裏後,華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心、最外向、最有發明頭腦的民族。”她的口音慢慢變成一種難以辨別國籍的外國腔調,傑裏注意到。想必是被瑞卡度影響,為求時髦而保留下來。“大家想到香港時,都想到‘購物天堂,免稅照相機,餐廳’。不過老實講啊,傑裏,如果看穿表面,認識真正的香港,認識真正的香港人,就會發現這裏是應有盡有。我的新車,喜不喜歡?”

“賣威士忌賺的錢,都花在這裏嘍。”

他打開掌心伸向她,她則遞出鑰匙,讓他為女士開門。仍繼續表演傻瓜的傑裏請她代捧蘭花。黑色的山頂後方滿月低垂,尚未升起,宛如森林大火般發光。她上了車,傑裏交還鑰匙,這一次接觸到玉手,再度回想起跑馬地,回想起柯一吻芳頰,兩人開車離去。

“不介意讓我擠後座,載我一程吧?”他問。

她大笑一聲,為他推開前座車門。“蘭花好漂亮,你到底要捧去哪裏啊?”

她發動引擎,傑裏卻輕輕熄火。她訝然盯著他看。

“夥計,”他悄聲說,“我這人沒法子說謊。我對你不懷好意,在你開車載我出發之前,最好扣緊安全帶,聽我解釋可怕的事實。”

他小心選擇這一刻,是因為不希望讓她感到備受威脅。她坐在自己車上,在自家公寓大樓大燈照亮的布篷下,距離門房勞倫斯不到六十英尺,他這時扮起謙遜罪人,以增加她的安全感。

“偶然相遇其實並不完全偶然,這是重點一。重點二,我不打算說得太好聽,是報社叫我天涯海角追蹤你,逼問你有關已故友人瑞卡度的事。”

她仍看著他,靜待發展。她下巴尖端有兩道平行小疤痕,有如被爪子抓傷過,相當深。誰造成的,以什麽東西抓傷的,他很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