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麗澤

星辰崗是半山一帶最新也是地勢最高的街區,自成一圈,在夜間宛如巨大光筆戳入山頂柔和的夜色中。有一條蜿蜒的堤道通往星辰崗,但惟一人行道卻是夾在堤道與懸崖之間一道六英尺寬的路緣石。在星辰崗,步行的人品味令人質疑。時間是晚上六七點,社交尖峰期接近高潮。傑裏在人行道上踽踽前行時,奔馳車與勞斯萊斯擦身而過,忙著送人載人。他捧了一束蘭花,以薄紙包裹:比庫洛送給菲比·崴費爾那束大,比德雷克·柯送給夭折的兒子納爾森那束小。這束蘭花誰也不送。“小子,等你長到我這麽大,不管做什麽事,一定要先想出個好理由。”

他情緒緊繃卻也感到如釋重負,因為漫漫等待已經結束。

昨天冗長的簡報中,庫洛對他建議過:“這是占據有利位置的行動,一腳直接踏進門,開始推銷,一直到全身進門才可以停止。”

只剩一條腿吧,傑裏心想。

條紋帆布篷通往門廳,空氣中彌漫著女人的香水味,有如此次任務的開胃菜。“一定記得,那棟房子的主人是柯。”庫洛語帶不滿地說,當做是告別之禮。內部裝潢仍未完工。郵箱旁不見大理石名牌。玻璃纖維的魚,本應對著水磨石噴泉吐水,然而水管尚未接通,一袋袋水泥堆在幹池內。他朝電梯方向走。一間玻璃亭寫著“招待處”,華人門房坐在裏面看著他。傑裏只見對方模糊的身影。傑裏剛到時,他在看書,現在卻直盯著傑裏看,仍未決定是否前去盤查,卻因來人手捧蘭花而稍感安心。兩位塗了大花臉的美國婦女抵達,在他附近站定。

“開得好美啊。”她們邊說邊戳著薄紙。

“好棒,不是嗎?來,送你們。禮物!別客氣了,美女。無花令人俗!”

大笑。英國人與美國人就是不一樣。門房繼續看書,傑裏也獲得認可。電梯來了。一群外交官、生意人以及老婆,拖著腳步走進大廳,神色陰沉,穿金戴銀。傑裏讓美國婦女走在他前面。雪茄煙霧與香氣混合,軟弱無力的罐頭音樂嗡嗡響著為人所淡忘的旋律。兩名婦女按下十二樓。

“你也是來找漢墨斯坦的呀?”她們問,四眼仍直看蘭花。

來到十五樓,傑裏往樓梯間走。樓梯間有貓騷味,也有垃圾投送口的臭味。下樓時,他遇見一名女傭,捧著尿布籃,對著傑裏擺臉色,直到傑裏向她打招呼,她才哈哈大笑。他繼續往下走到八樓,走回裝潢豪華的住家區。他來到一條走廊的盡頭。一座小圓廳裏有兩扇金色電梯門。這一層有四間公寓,每間占有圓形大樓的四分之一圓,每間各有一條走廊。他在B走廊站定,僅有蘭花能保護他,觀察著小圓廳,注意力集中在C走廊的出口。包裹蘭花的薄紙因他握得太緊而濕潤。

“每個禮拜固定這一天,”庫洛向他保證過,“每個禮拜一,在美國俱樂部有插花課。風雨無阻。她會跟一個女的朋友碰頭,奈莉·陳,中國海空的員工。兩人一起上插花課,下課後留下來吃晚飯。”

“柯呢?”

“在曼谷。交易。”

“最好向上帝祈禱,他乖乖待在曼谷別回來。”

“阿門,先生,阿門。”

新門的鉸鏈發出吱呀一聲,在傑裏耳邊應聲打開,一名身穿晚禮服的細瘦美國年輕人走進走廊,忽然停下,盯著傑裏與蘭花看。他的藍眼沉穩,手提公文包。

“你捧著那堆東西在找我?”他詢問,操波士頓上流社會口音,尾音拉長。他外表顯得富裕自信。傑裏猜他不是外交官就是名校出身的銀行職員。

“其實不是,”傑裏承認,假扮起英國傻瓜,“卡文迪許。”傑裏說。他看到美國青年背後那扇門靜靜關上,裏面有座裝滿書籍的書架。“是我一個朋友叫我送給9D的卡文迪許小姐。自己跑去馬尼拉,害我拿著蘭花來這裏。”

“走錯樓了,”美國人說著漫步向電梯,“再上一樓。走廊也錯了。D走廊在另一邊。那一邊。”

傑裏站在他身旁,假裝等著上樓的電梯。下樓電梯先到,美國青年輕松走進後,傑裏重回崗位。標明C的門打開,他看見她走出來,轉身鎖上兩道門鎖。她的打扮隨意,長發呈灰金色,在頸背紮成馬尾巴,身穿素色掛頸露背衫,腳踩涼鞋,雖然傑裏看不見她的臉孔,卻已知道她是美人一個。她走向電梯,仍未看見傑裏,傑裏起了一陣幻覺,想像自己站在街上望見窗內的她。

在傑裏的世界中,有些女人將肢體當做城堡,只待最英勇的男人進犯,而傑裏就娶過幾個這樣的女人。或許她們是在他的影響下有此轉變。也有女人似乎打定主意痛恨自己,彎腰駝背,鎖緊臀腿。也有些女人,只需向他走來,就算是送他一件大禮了。這樣的女人稀有,而對此時的傑裏而言,她屬於個中翹楚。她停在金色電梯前,看著樓層號碼逐樓亮起。電梯來時,他走到她身邊,女子仍未注意到他。電梯擠滿了人,正合他意。他側身蟹行而入,關注著蘭花,道歉連連,面帶淺笑,故意將蘭花舉得高高的。她背對著傑裏,而傑裏向下看就是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強壯,裸露在頸帶的兩旁,傑裏看得見小小的雀斑,以及一道極細的金色毛絨向下消失在脊椎。臉孔只見側影,他向下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