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瑞卡度復生

在“墮落”之前,具特別合作關系的情報雙方經常認真舉行非正式會議,每月舉行,接著進行史邁利前任阿勒萊恩喜歡稱為“酒池肉林”的酒會。若是輪到美國方面招待,阿勒萊恩與他的同夥,包括人緣極佳的比爾·海頓,會由美國人帶上一家占地極廣的屋頂酒吧,圓場內部昵稱為天文館,享用苦味馬丁尼以及西倫敦的美景。若非美國人邀請,他們可無福享受。如果輪到英國人做東,他們會在喧鬧室擺出支架桌,鋪上補綴式的花緞桌布,美國代表團受邀前來向俱樂部區情報工作的最後要塞致敬,而這裏碰巧也是美國情報單位的源頭。雙方啜飲南非雪利酒,以帶蓋的雕花玻璃瓶偽裝,假設他們喝不出差別。進行沒有議程的討論,傳統而言也沒人做筆記。老友之間不需搞這一套,特別是反正隱藏式麥克風已安置妥當,比人工更可靠。

“墮落”之後,這些禮尚往來喊停了一段時間。馬鐵婁位於弗吉尼亞的蘭利總部下令,“英國聯絡渠道”——美國對圓場的稱呼——必須列入保持距離的名單中,與南斯拉夫以及黎巴嫩並列,一時之間兩單位如同走在馬路兩旁人行道,路過時連眼睛也不擡起,雙方猶如正在打離婚官司的分居夫妻。然而到了那天灰沉的冬日上午,在史邁利與吉勒姆匆忙趕到葛若斯芬諾廣場的法律顧問別館門口之前,雙方關系解凍的跡象已隨處可見,甚至從門口盤查的兩名陸戰隊員僵硬的臉色也可看出。

大門為雙扉門,黑鐵門外裝設黑色鐵欄杆,欄杆上點綴著鍍金羽毛。光是大門的造價,就足供全圓場至少苟延殘喘個兩三天。一走進大門,他們感覺如同從小村落進入大都會。

馬鐵婁的辦公室非常大,沒有窗戶,就算是半夜也不知道實際時間。空無一物的辦公桌後墻上掛著美國國旗,仿佛在微風吹動下飄逸,占據半面墻。辦公室中央有一圈客機座椅,圍繞玫瑰木桌擺設,馬鐵婁坐在其中,身材魁梧,神情愉悅,出身耶魯的他穿著鄉村西裝,怎麽看都不對季節。他兩旁各坐一人,默默不語,兩人同樣面帶菜色,表情誠懇。

“喬治,勞駕你了。”馬鐵婁誠摯地說,嗓音溫暖、令人信賴,他本人則快步向前迎接。“不用說,我知道你們都很忙。我曉得。索盧。”坐在他對面另有兩名陌生人,史邁利現在才注意到,馬鐵婁轉頭介紹他們。其中一人與默默不語的兩人同樣年輕,只是略顯不夠圓滑;另一人矮胖、強悍、年紀大很多,臉上紋深如疤,理小平頭,退伍軍人的類型。“索盧,”馬鐵婁重復,“介紹你認識本行真正傳奇人物之一,喬治·史邁利先生。喬治,這位是索盧·艾克朗。在本國優秀的緝毒署掌大權。緝毒署的前身是麻藥與危險藥品管制局,現在改名了,對不對,索盧?索盧,向彼得·吉勒姆說聲哈啰。”

年紀較長的一位伸出手,史邁利與吉勒姆分別與他握手,握起來有如幹樹皮。

“沒錯,”馬鐵婁邊說邊旁觀,帶著媒人的滿足神情,“喬治,呃,記得艾德·芮斯妥吧?也是負責緝毒的,幾個月前過去跟你打過招呼的那個?是這樣的,索盧接替了芮斯妥的職位。他現在負責東南亞。這位是賽伊,同單位。”

美國人的姓名,只有他們自己記得住吧,吉勒姆心想。

賽伊是較年輕的一位。他留了腮須,戴著金表,看似傳教士,虔誠卻帶戒心。他的微笑仿佛是家常便飯,吉勒姆也報以微笑。

“芮斯妥怎麽啦?”史邁利問。大家坐下。

“冠狀動脈。”退役軍人索盧咆哮,嗓音與手一樣幹燥。他的頭發有如鋼絲卷,起伏成數道小溝。搔頭時,頭發沙沙作響。他經常搔頭。

“真遺憾。”史邁利說。

“可能一輩子好不了。”索盧說,並沒有看著他,徑自抽著香煙。

就在此地,吉勒姆首度嗅到重大事件即將發生的氣氛。他察覺到兩組美國人之間對立的情勢。毫無預警的撤職,依吉勒姆與美國人交手的經驗,發生的原因,鮮少是“因病離職”那麽簡單。他甚至進一步猜測,索盧的前任是如何玷汙了自己的名聲。

“緝毒,呃,本來就對我們這種合作關系有強烈興趣,呃,喬治……”馬鐵婁說。在這種有氣無力的鼓吹中,他間接宣布了瑞卡度的關聯,只不過吉勒姆察覺到,美國方面仍有一種神秘的沖動,假裝這次會議談的是其他事情,由馬鐵婁空泛的開場白可見一斑:

“喬治,我們蘭利的人,希望跟緝毒署的好友密切合作。”他宣稱,熱度一如外交協議書般冰冷。

“對雙方都好。”退役軍人索盧咆哮應和,一面搔著鐵灰色頭發,一面繼續吞雲吐霧。在吉勒姆眼裏,他似乎本質害羞,置身此地渾身不舒服。陪同的青年賽伊則顯得自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