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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間的那一角,他找了一處盡可能離我們遠一點的地方作為他的地盤,又找了一張硬邦邦的椅子,蹲在上面,側身向著我們。他弓著背兩手捧著那杯威士忌,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朝著酒杯裏看,仿佛出神地在想些什麽,狀甚孤單。他口中喃喃低語,但不是對著我們說,而是說給自己聽。話中帶有斷然、譏諷的語氣,他時而舉杯啜飲,時而低頭沉吟,似乎是在肯定一些他私人的及抽象而不著邊際的故事。他以一種混雜著賣弄學問及懷疑的口氣述說著,好像是人們用來重述一個悲慘事件,譬如死亡或車禍時所采用的那種描述方式。因此,聽他講話,就如我在“這兒”,你在“那兒”,而另一個家夥仿佛就從“那裏”進來了。

“是在上回莫斯科書展的時候。那是個星期天,不是書展前的那一個星期天,而是書展後的那一個。”他說。

“是九月。”奈德提示他說。巴雷轉了一下頭,低沉地說了聲:“謝謝!”好像真的是因為被人用針戳醒了一下而謝謝對方。然後,他皺皺鼻子,推了一下眼鏡,又開始說。

“我們被他們搶購一空!”他說,“大部分的參展人員在星期五就離開了。只剩我們一些人還留著。留下來的人,都是有合約在身、需要清理場地或沒有什麽急事要馬上離開的。”

聽他講話,你會情不自禁地專注,很難再去想些其他的事情。他在他的舞台上表演,你也很難不用心思就能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你瞧!要不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早就走了。”因為沒人明白他要走到哪裏,所以就更不能不用點想像力了。

“我們在星期六的晚上都喝醉了,所以星期天就坐著巨無霸的車子到皮裏德爾基諾去。”講到這兒,他似乎是要提醒他自己,周圍還有一大堆聽眾在。“皮裏德爾基諾是蘇聯作家群集的村莊。”他的語氣,就好像我們當中沒人聽過一樣,“只要他們不越軌,就都可以取得一棟鄉間的別墅。這些別墅是由作家協會經營的,只招收會員,每個會員擁有一棟別墅。他們可以在這個變相的監牢裏寫出最好的作品,也可以從不寫作。”

“誰是巨無霸?”奈德說,他很少插嘴的。

“他是彼得·歐利方,陸普書店的董事長,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蘇格蘭法西斯分子,也是黑帶的共濟會會員。他認為他在俄國人面前很吃得開,他有金卡,”鮑勃記得此人,於是側頭對他說,“這不是美國的運通卡,而是莫斯科書展專用的金卡,是由莫斯科的主辦單位發放的。他就是憑著這張卡,說他是個多麽多麽了不起的大人物,車子免費,翻譯免費,旅館免費,連魚子醬都免費。仿佛巨無霸生來嘴裏就有一張金卡在。”

鮑勃咧嘴而笑,以顯示自己很能欣賞這個笑話。不過,他也的確是個心胸寬大的人,而且巴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就我的看法,巴雷也是那種具有好的本性而無法隱藏起來的人,就像他也無法假裝他不具有親和力一樣。

“我們全都去了!”巴雷接著說,然後繼續陷入他的幻想中。

“有陸普書店的歐利方、勃得利公司的艾默利,以及企鵝公司的一位女孩,她的名字我記不得了。噢!我記起來了,她叫馬格達。我怎麽把馬格達都給忘記了?當然還有阿伯克洛比暨布萊爾公司的布萊爾。我們大夥坐著巨無霸的笨重汽車,活像是一群大財主。”巴雷說著,一句一句地吐出簡短的語詞,像是要從他的記憶盒裏搜出一件又一件的破玩意兒。那個巨無霸根本看不上一般的車,他要的車必是大的奇卡車,附有窗簾的房車,但不是那種會讓駕駛者感到呼吸不暢的大卡車。他們的計劃是去看一看帕斯捷爾納克的別墅,據說當局有意要把它改裝成一座博物館,但另外又有人謠傳那些狗娘養的家夥要把它給拆了。也許會去瞧瞧他的墳墓。巨無霸歐利方起初還不知道誰是帕斯捷爾納克,不過馬格達已低聲向他解釋是《日瓦戈醫生》的作者,而巴雷說巨無霸曾經看過那部電影。他們當時沒有什麽急迫的事,大家要的,只不過是去鄉下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巨無霸的司機卻把車子開上了特別為那些愛開車亂闖的官員所保留的車道。所以,原本要花一個小時而結果只花了幾分鐘就走完那段平坦單調的路程。車子在一個水坑中停了一下,然後再被拖爬似的開上墓地,那時車身好像還在吃力地顫動呢!

“車子停在山邊的一處公墓,四周有很多樹。那位司機待在車裏,因為開始下雨了,不大,但他很擔心他的衣服會淋濕。”巴雷停了一下,想到那位司機而低聲咒罵了一句,“瘋子!”

但在我的感覺裏,巴雷斥責的,似乎是他自己,而不是那位司機。我似乎聽到了巴雷的心裏有一隊自責的合唱團,在高聲地唱著。我不知其他人是否聽得出來。在他的內心的確有一堆人,快把他給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