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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大而寬敞的房子裏,巴雷還是以那種電報似的口吻敘述著事情。有七世紀時代的護墻板、雕梁畫棟的回廊、美不勝收的花園、樺樹林,另外還有腐朽的椅子、用木炭生的火、下雨時所聞到的蟋蟀氣味及常春藤。這間宅第裏大約有三十個人,他們在花園裏或站或坐,一邊燒烤著食物,一邊啜飲著美酒,完全無視於惡劣的天氣,就像英國人一樣。陳舊的車子沿著馬路邊停放,與撒切爾夫人和她那群貴人執政以前的英國沒什麽兩樣。屋子裏有一張張友善的面孔,到處流曳著說話聲。列斯丹諾夫引著巴雷進來了,大家連頭都沒轉。

“這兒的女主人是一位詩人。”巴雷說,“她的名字叫塔馬拉什麽的,雖然結了婚,但其實是一位女同性戀者,有一頭白色的頭發,笑嘻嘻的。她的先生是一家科學刊物的編輯,列斯丹諾夫是她先生的弟弟。那兒的每個人都是別人的先生或太太的兄弟。室內籠罩著一片文學的氣息。如果你會講話,而他們又讓你講話的話,就一定會有人聽你的。”

從他散亂的記憶中搜尋出的景況,被巴雷分成了三個部分:從兩點半雨停時開始的午餐,午餐結束之後接著進入的夜晚,以及被他稱為“最後一點”的那段時間。這段時間來到以前,凡是該發生的事都已發生了。就我們的研究,它應該是在兩點至四點之間,當時巴雷已經醉得介於悠遊仙境和不省人事之間。

午餐開始以前,巴雷都是在各群人之間遊走,他說,先是列斯丹諾夫陪他一道,然後他獨自一人隨便和人聊聊。

“隨便和人聊聊?”克萊福懷疑地問道。

巴雷很快地解釋道:“只是隨便談談而已,克萊福。”他用一種很友善的態度向克萊福解釋,“我們只不過是邊談邊喝酒,沒幹什麽壞事情。”

但是當午餐端上來之後,他們就一同圍桌而坐,巴雷坐在一端,列斯丹諾夫則坐在另一端。桌上放著喬治亞的白酒,每個人都使出他們最好的英文,談著“如果真理阻礙了偉人的所謂無產階級革命的話,它還算不算是真理”、“我們應不應該恢復祖先的精神價值觀”、“開放政策到底對一般人有無任何正面的影響力”、“如果你要知道蘇聯到底出了什麽毛病,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新西伯利亞寄一個冰箱到列寧格勒去”等等的話題。

克萊福又插話進來了,這讓我心裏很不高興。他像是一個無聊透頂的人,居然要巴雷說出每個人的名字。巴雷用手掌拍了一下前額,顯然已忘了克萊福對他的不友善。“名字!克萊福,噢!上帝啊!有一個男子是莫斯科國立大學的教授,但我從沒問過他的名字。另一位是個化學藥品的采購商,他們都叫他藥劑師,是列斯丹諾夫同父異母的兄弟。有一個人是蘇聯科學院的人,但我並沒問他的名字,更不用說是他的觀點了。”

“有沒有女士和你們同席?”奈德問道。

“有兩位,但是沒有卡佳。”巴雷說道。奈德和我都對他的反應敏捷非常驚訝。

“但那兒另外還有人,對不對?”奈德暗示著說。

巴雷慢慢地將身子往後仰,喝著酒,然後又彎了回來,將杯子置於兩膝之間,彎腰蓋著它,他的臉向下,使盡全力在回想著。

“當然,當然,當然,還有別人。”他同意著說,“總是會有的,是不是?”他說話時的神情真讓人猜不透。“但不是卡佳,是別人。”

他的語音變了,從哪兒變到哪兒,我就猜不透了。其意思並不明顯,但它意味著悔恨及自我的呵責。我跟大家都在等待著。我想我們都已經感覺到,一件非比尋常的事就要出現了。

“是一位留著稀疏胡子的年輕男子。”巴雷繼續說著,眼睛也望著幽暗的一角,好像他最後還是走了過來。“他個兒很高,身穿深色西服,打黑色領帶。一張臉表情空洞,也許這就是他留胡子的原因吧!他的袖子太短。黑頭發。喝醉了。”

“他叫什麽?”奈德問。

巴雷仍然瞪著那處幽暗的地方,那處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得透的地方。

“歌德。”他終於脫口而出,“就像那位詩人歌德。他們都叫他歌德——來見過我們偉大的作家,歌德。他可能已經年過半百,也可能還不到十八歲,瘦得像一個孩子。兩頰有淡淡的顏色,非常高,留著胡子。”

當奈德事後將這一卷錄音帶播放給這組人聽的時候,錄音帶裏既聽不出大家一言不發的沉默,也聽不出任何人呼吸的聲音,反而是巴雷乘這時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這是他第一次打噴嚏,以後還多著呢!他打噴嚏的時候,先是頭一個回合的槍響,接著就加速變成連珠炮,一連串緊接著發作。再之後,噼裏啪啦的速度就在他用手帕遮住臉外加一陣發作之後才慢了下來,最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