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四之子(第3/8頁)

“不為這個他一樣愛我。”她說,停頓了一下,“可笑的是,那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過他。我以為他只是又一個無趣的……臨時雇員,一個在禮拜堂彈風琴和在雞尾酒會裏抽那種爛雪茄的拘謹小個子……什麽都不是。但那個晚上,看到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卻感覺他挑上了我。‘小心。空襲來了。’我對自己說。他徑直向我走來,說:‘嗨,海柔。’他以前從未喊過我海柔。我心裏想:‘厚顏無恥的家夥,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很高興你接受了挑戰。”特納說。

“他開始說話。我不知道他在談什麽。我沒有注意聽,一如他自己也沒有注意聽。但大概是有關卡費爾德的。有關暴動的。但我卻注意到他這個人。第一次注意到。”她陷於沉默,“而我心裏想:‘噫,我怎麽從未注意過你?’”那感覺就像你翻開一本老存折,意外發現你不是透支還有余額。他是活的,”她笑著說,“一點都不像你。你是我見過最死的死人。”要不是她的挖苦讓他覺得非常耳熟,他說不定會再揍她一次。

“你首先會注意到的是他的緊繃。他一路下來都在巡視自己。他的談吐,他的風度……那全都是假貨。他會像聆聽別人說話節奏一樣聆聽自己的說話節奏,會把抑揚頓挫調得恰恰好,會把形容詞副詞小心擺到正確的位置上。我試著把他定位:如果我不是早就認識你,我會猜你是什麽人呢?南美洲的德國人?……阿根廷的貿易代表?其中之一吧。”她又一次停下來,陷於回憶中。“他也有德國人的說話本領,每個句子都是漂漂亮亮的。我把話題帶到他本人上,問他住哪裏,誰為他做飯,怎樣過周末。下一件我記得的事是他給我各種購物建議:什麽地方買什麽東西最便宜。‘荷蘭人’買這個最便宜,三軍福利社買那個最便宜。牛油應該在‘伊康奈美’買,堅果應該在軍營超市買。就像個女人家。他對香草茶情有獨鐘:德國人都極其注意消化問題。然後他問我想不想買吹風機。你為什麽笑?”她怒沖沖地問。

“我笑了嗎?”

“他有辦法拿到折扣。七五折。他說他知道所有的型號,比較過每一款的價錢。”

“他也一直注意你的頭發。”

“你最好知道自己是老幾,”她厲聲說,“你給他提鞋都不配。”

他再一次揍她,一記鉤拳重重打在她的臉頰上。她說了聲“畜生”,然後臉色非常蒼白地走到一個暗處,氣得瑟瑟發抖。

“繼續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再次開口。“我回答說‘好’。畢竟我受夠了。勞利一直和一個法國參贊坐在一個角落談什麽,其他人則在搶食物。所以我對他說好,我想要一個吹風機。但我擔心身上的錢帶得不夠,問他收不收支票。事實上我甚至想跟他說:好,我會跟你上床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這個人是不常微笑的。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我請他幫我拿食物,一路上都看著他,心裏好奇這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他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走在禮拜堂裏,而且還要厲害些。德國人把吧台擠得水泄不通,為蘆筍你爭我奪,但他就是有辦法鉆到人堆裏,再出來的時候兩手各拿著一盤滿滿的食物,西裝前胸口袋裏插著刀叉,對著我咧嘴傻笑。我有個叫安德魯的弟弟是橄欖球隊的前鋒,利奧鉆空隙的能耐跟他有得一拼。這中間有個愚蠢的加拿大人想給我上一堂農業課,但我不理他。他們大概是地球上惟一還相信這一套可以搭訕女人的人種。我是說加拿大人。就像住在印度的英國人一樣。”

她因為聽到一些什麽聲音而猛轉過頭,眼睛凝視小徑的遠處。一根根樹幹在低垂的天空下變得漆黑。風停了,夜露沾濕了他們的衣服。

“他不會來的了。你自己不是說過了嗎?繼續說下去。快一點。”

“我們坐在一道樓梯上,他再次談自己的種種。他不需要別人推一把,話自然源源不斷……都是讓人聽得出神的話。主要是關於德國戰後的歲月。‘當時只有河流是完整的。’他說。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從德文詩句翻譯過來的,還是來自他的文學想像力,又或者是拾人牙慧。”她猶豫了一下,再次瞥向小徑遠處。“他告訴我德國婦女怎樣在弧光燈的照明下蓋房子……她們排成一列傳遞石頭,就像是在傳水滅火……告訴我他怎樣學會用一具滅火器當枕頭。他邊說邊表演:把頭側向一邊,嘴巴歪斜,模仿他得了落枕的樣子。討女人歡心的把戲。”她突然站起來。“我要回車上去。要是他來了而看到車子是空的,一定會馬上離開;他這個人緊張兮兮得像只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