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四之子(第2/8頁)

有整整一小時她像個入定老僧,等待著某個不會來的人,心無旁騖。她像尊雕像,隨著陽光的退去而越長越高。

風拉扯她的外套。她一度舉起手去理被吹亂的頭發,一度走到林間小徑的盡頭,俯視柯尼希斯溫特方向的河谷。然後她慢慢往回走,沉湎在思緒中。特納跪在樹叢後面,只希望陰影可以隱藏他的存在。

最後她的耐心用光了,草草地走回車上,點一根煙,又用手掌拍打汽車喇叭。那些小孩忘了他們的遊戲,咧嘴望著電池快用光而籲籲喘氣的車子。

雨刷已經停下來,但發動機仍開著。她加快發動機的轉速,好讓暖氣可以大些。車窗都起了一層霧氣。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面鏡子和一支口紅。

她挨著椅背,閉著眼,聽著音樂,一只手在方向盤上輕輕打拍子。因為聽到車聲,她打開車門,懶懶地向外張望。但只是先前那輛黑色的“歐寶”從山上下來。不過這一次兩張月亮臉卻盯著她看。她對他們的目光毫不在乎。

足球場現在空蕩蕩的。更衣小屋的百葉窗板已經關上。她打開頭上的小燈,看了看表。這個時候,第一批燈火已經在河谷裏亮起,而萊茵河則湮沒在薄暮的低霧裏。特納大步走到小徑,拉開前座乘客座的車門。

“在等人嗎?”他問,坐到她旁邊,然後迅速關上門,好讓車內小燈再次熄滅。他把收音機給關上。

“我以為你走了,”她憤怒地說,“我以為我丈夫把你掃地出門了。”恐懼、憤怒、恥辱一起襲上心頭。“你一直監視我!一直躲在樹叢後面扮演偵探!你好大的膽子!你這個下流不要臉的庸人。”她會抽回拳頭,或許是因為看見特納臉上的一道道疤;但她有沒有收拳並沒有分別,因為在同一時間,特納已經一拳狠狠打在她側臉,讓她的頭砰地撞在車窗上。接著特納下車,繞過車頭,把她從車裏拉了出來,又甩了她一記耳光。

“我們來散散步,”他說,“來談談你那個下流不要臉的情人。”

他走在前面,沿著林間小徑走到山頭。她跟在後面,頭低著,兩手抱頭,靜靜哭泣。

他們俯視著萊茵河。風已經停了。在他們頭上,第一批星星已經出現,像是一些閃爍在微波蕩漾裏的磷光。火沿著河邊連續點起,剛出現時閃閃縮縮,繼而神奇地成長為小火堆,受到黑色輕柔晚風的吹拂。只有河水的聲音可以到達他們:駁船的軋軋聲被水聲淹沒了。他們聞得到河水的腐朽氣息,感受得到它的寒氣爬到了他們的手上和臉上。

“事情開始得像一個挑戰。”

她站在離他幾步之外,凝視著河谷,雙手抱著身體,像抱著一條大浴巾。

“他不會再來的了。我早就知道。”

“為什麽不會再來?”

“利奧從不透露任何事情。”她點了根煙,“守口如瓶得像個清教徒。因為他從不停止追尋,這就是原因。”

“追尋什麽?”

“我們其他人在追尋什麽?父母,子女,女人。”她轉頭看著他,“來吧,”她語帶桀驁地說,“繼續問問題啊。”

特納等著。

“我們的親密關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對吧?那個晚上如果他開口,我就會跟他上床,但是他連暗示都沒有,因為我是勞利的太太,而他知道,好男人是稀少的。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必須努力求生存。他是個馬屁精,你知道嗎?他必須千方百計討好別人才能生存下去。”她停了下來,“我真是個傻瓜,竟然告訴你那麽多。”

“你不告訴我就更傻了。你麻煩大了——”特納說,“我怕你還不知道呢。”

“我不記得有什麽時候麻煩不大。我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對抗體制嗎?我們只是兩個小角色,而我們墮入了愛河。”

她坐在一張長凳上,玩著自己的手套。“我們是在一個餐會上聊開的。一個波恩的爛自助餐會,放眼都是光鮮亮麗的家夥和恐怖的德國人。是為歡迎誰而搞的。又或是為了歡送誰。應該是為某個美國人搞的。土味十足。”她有一種自己的聲音,快速而故作自信,但不管她多努力隱藏,特納還是聽得出這聲音裏有一種全世界英國外交官太太的言談都有的特質:半吞半吐,努力掩飾尷尬,淡化受到的冒犯。“當時我們從亞丁70來這裏正好一年。再之前我們駐在北京。我們是10月底到達這裏的:卡費爾德得勢的那個10月。形勢剛開始熱了起來。我們在亞丁的時候受到轟炸,在北京的時候碰到暴民,而現在,我們又將被燒死在市集廣場。可憐的勞利,他看來是個會招惹羞辱的人。你知道,他還當過戰犯。應該給他取個外號的:被羞辱的一代。”

“利奧愛你就是為了羞辱他。”特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