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柯尼希斯溫特(第4/6頁)

第二冊月報不用特納翻就自己打開其中一頁,它談的是德國戰俘的問題。再一次,特納不由自主地讀下去:目前總計有三百萬德國人被俘……那些被拘留的德國人比自由的德國人夥食要佳……同盟國面臨無法鑒別良莠的問題……煤鬥計劃將會把他們送到礦坑去,麥谷計劃將會送他們去收割……其中一段文字被人用藍色圓珠筆畫上深深的側線:因此,作為一項仁慈之舉,在1948年5月31日通過的第六十九號法令規定,自此以後,所有納粹黨衛軍的成員——曾經在集中營擔任警衛工作者除外——將不再被列入當然的拘捕範疇。在“作為一項仁慈之舉”幾個詞下面畫有底線,墨色看來很新。

全部月報翻過一遍以後,特納就把它們一冊冊拿起來,像扭斷鳥的兩個翅膀那樣,狠狠地把封面和封底沿著書脊撕成兩半,再抖一抖,看看裏面有沒有藏著東西。之後,他站起來,走到門邊。

震動聲又開始了,這一次要比前幾次大許多。但他只是一動不動,頭側著,用無色的眼睛在幽暗裏搜索。他聽到低沉的嘯聲,是一種長長的單聲調,像是哀悼些什麽。起風了,那當然是風的聲音。他聽到百葉窗板再次拍打外墻的聲音:但他先前不是已經把它關起來了嗎?應該是風的作用,一陣來自河谷的曉風。但也是一陣強風,它讓樓梯吱嘎作響,就像吃滿了風的帆船的繩索。飯廳裏的玻璃杯誇張地叮當響,比前幾次要大聲很多。

“動作快點。”特納低聲說。他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他拉開書桌的抽屜。都沒有上鎖。有些是空的,有些放著各種雜物:電燈泡、保險絲、縫紉工具、襪子、後備袖扣。有一張沒裝框的圖片,照的是一艘全速前進的大型帆船。他把照片翻過來,看到背後寫著:“瑪格麗特送給親愛的利奧,漢諾威,1949。懷著深情。”字體是清晰的歐陸體。特納把它隨便折兩折,放進口袋裏。圖片的下方放著個盒子,正方形的,觸感很硬,用黑色絲手帕包裹得像件禮物,有別針別著。特納解開別針,小心拿起一個暗淡無光的銀色盒子。盒子以前一定是上漆的,因為從盒面的暗淡和微微凹凸的紋理反映出,它的表面曾被什麽細器刮削過。他打開盒蓋,瞧了瞧,然後溫柔地——近乎虔敬地——把裏面的東西倒到絲手帕裏。五顆紐扣落在他面前。每顆的直徑大約一英寸,同一式樣,是木頭和手工制造的,沒有經過加工但做工卻極仔細,就像它們的制造者不是要拿它們當紐扣而是別有用途。上面的線孔都鉆得很大,可以容納很粗的線穿過。盒子下方放著一本德文書。是波恩一家圖書館的財物,蓋有館章和寫有圖書管理員的注記。他看不太懂內容,但似乎是一本談軍用毒氣的專門著作。最後一個借書者是當年二月把它借走的。有些段落被畫上側線,書邊空白處寫有批注:“毒性會發生實時作用……症狀在冷天會延遲出現。”特納把桌燈調整到正對整本書,坐下來,一手托腮,以最大的專注研究書中的內容。所以說,如果有什麽可以解釋他為什麽會突然轉身,面對站在書房門口那個高個子,似乎只能歸因於本能直覺。

對方是個頗老的老頭。身穿束腰外衣,頭戴德國學生過去愛戴的那種鴨舌帽。他的臉因為沾了煤塵而暗沉,雙手拿著一個生銹的煤鍬。煤鍬像三叉式飛機那樣橫在他身前,在他手裏抖得厲害。但他的紅色眼睛卻是看著地上一堆堆的書本殘骸,樣子看來非常憤怒。特納非常慢地站起來。老頭沒有移動,但煤鍬抖得更加厲害,指關節在煤灰裏顯得更加白。特納放膽向前邁出一步。

“早安。”他說。

一只黑漆漆的手從鍬柄松開,下意識地舉起,掂住帽舌。特納走到角落堆著威士忌盒子之處。他拿起最頂上一個盒子,撕開盒蓋,拿出酒,再撕開瓶蓋封皮。那老頭喃喃自語,搖著頭,目光仍然盯著地上的書。

“來,”特納柔聲說,“來喝一杯。”然後把酒瓶伸到老頭的視線前面。

老頭松開手上的煤鍬,任由它掉落在地上,接過酒瓶,湊到薄薄的嘴唇上。特納從他身邊跑到廚房,打開門,用最高的嗓門喊道:

“萊爾!”

回聲狂野地傳過荒涼的街道,直朝河的方向而去。

“萊爾!”

在他還沒有回到書房以前,左鄰右舍的燈光已經亮起。

特納先前已推開百葉窗板,讓日光完全透進來。現在書房裏一共有三個人。老頭瞪著撕碎的書本,發抖的手緊緊攥著威士忌酒瓶。

“他是誰?”

“司爐工。我們每人都會有一個。”

“問他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麽時候。”

老頭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後把酒瓶遞給萊爾——看來他是本能地信任萊爾。萊爾把酒瓶放在書桌上的絲手帕旁邊,平靜地用德語問了特納要問的問題。老頭看看他,看看特納,然後又看著地上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