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柯尼希斯溫特(第5/6頁)

“問他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麽時候。”

他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是無時間性的:一種農民的慢吞吞說話聲,一種告解者的絮語聲,充滿牢騷卻又不敢發作,是一個希望被尊重卻明知無望的受壓迫者的聲音。他一度伸出黑手指摸了摸書櫃被撬壞了的櫃門的邊邊,一度向河的方向仰仰頭,就像他是住在河裏似的;但那些伴隨他姿勢動作而出的喃喃自語聲就像是發自另一個人似的。

“他是為遊船賣票的,”萊爾低聲說,“每天五點下班後會過來一趟,早上上班前也會過來一趟。他會為爐子加煤,倒垃圾,清掉空瓶子。在夏天,他會在大型遊覽車開到以前先把船清理幹凈。”

“再問他一次最後一次見到黑廷是什麽時候?看著——”特納拿出一張五馬克的鈔票,“告訴他如果回答我的問題,這錢就是他的。”

看到錢,老頭用幹澀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打量特納。他的臉因滿是皺紋而凹陷,像是在什麽時候餓出來的,而積在上面的煤灰就像是染在帆布上的顏料。他把鈔票仔細對折,放入鼓鼓的褲子後兜裏。

“什麽時候?”特納追問,“Wann?”

老頭開始謹慎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就像在談判中議價。他已經脫掉帽子,露出一頭被煤煙熏黑的短發。

“星期五。”萊爾靜靜地翻譯說。他的眼睛看著窗外,似乎另有心事。“利奧在星期五下午付他工錢。利奧特地去了他家一趟,在門階上付他錢。利奧說他要遠行。”

“到哪去?”

“他沒說。”

“什麽時候回來?問他。”

再一次,在萊爾翻譯他的問題時,特納聽出了一兩個他半熟悉的德文詞:Kommen……zurück(回來)。

“利奧給了他兩個月工錢。他說有東西給我們看,但要五十馬克。”

老頭迅速地輪流打量他們,又害怕又期待,與此同時一只長手在束身外衣上緊張地摸索。那是一件水手穿的束腰外衣,褪了色,松垮垮的,與他的瘦骨架毫不協調。找到想要找的東西後,他就謹慎翻起外衣下擺,手伸進去,從脖子上解下什麽東西。他一邊動作一邊再次喃喃說話,但比先前要說得快,緊張而流利。

“他說是星期六早上在垃圾堆裏找到的。”

那是一個綠色的網狀槍套,軍隊的東西,放點三八手槍用的。槍套裏印有“黑廷·利奧”幾個字。

“是在垃圾桶裏找到的,就在最上邊。他一揭開蓋子就看到。他沒有給那些人看。那些人向他咆哮,威脅說要踢他的臉。那些人又提醒他,他們在戰時就教訓過他。”

“什麽那些人?誰?”

“等一下。”

萊爾走到窗邊,隨意看了一眼。老頭仍然在說話。

“他說他戰爭期間賣過反納粹的小冊子,”萊爾說,眼睛仍然望著窗外,“但他不是故意的。他以為那些只是一般的報紙,結果被那些人抓了起來,把他上下倒吊。看來他說的那些人就是指這些人。他說他最喜歡英國人。他說黑廷是真正的紳士。他說他想把威士忌留著。還有雪茄。小小支的荷蘭雪茄,那是店裏買不到的。對,上一個聖誕節,利奧送了他太太一部吹風機。他還說如果再給他五十馬克,槍套就歸我們……”然而,這個時候,幾輛汽車已經開進了車道,小小的房間頓時被警笛聲的藍色閃光充滿。接下來他們聽到吆喝聲和沉重的腳步聲逼近,然後一些綠色的身影圍在了窗戶外面,用槍口指著室內。門被打開,一個穿皮大衣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手上拿著槍。司爐工開始哭叫哀號,等著挨揍,藍色閃光轉個不停,像是供人跳舞的燈光。“什麽都別做,”萊爾已經交代過特納,“也別聽他們吩咐。”

萊爾和那個穿皮大衣的年輕警官交談,又把外交人員的紅色證件交給他檢查。他的聲音平靜卻非常堅定,是一種談判者的聲音,既不高姿態,也不讓步。那年輕警官表情木然得就像西布克龍。漸漸地,萊爾看來占了上風。他的語調轉為一種生氣的語調。他開始問問題,而那小夥子則變得妥協,甚至支吾。特納慢慢猜到萊爾的說詞。萊爾指指特納手上的筆記本,然後指指那老頭。清單,他說,他們正開列清單。難道外交人員是禁止清點自己大使館的財產的嗎?在英國人財產受到破壞威脅的這當兒,清點更是必要之舉。黑廷先生度長假去了,所以需要幫他處理一些事情,比方說付給司爐工五十馬克工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萊爾質問說,英國外交官是被禁止進入英國大使館的產業的?根據什麽法條,警察是可以這樣大舉侵入有治外法權者的私宅的?

他和年輕警官再交換了一些證件,又彼此抄下對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那警官說他表示抱歉,但這是個麻煩多多的時候,所以他們才會特別緊張。他凝視特納好一陣子,就像是認出了一個同僚。不管是不是麻煩多多的時候——特納聽到萊爾似乎這樣說——外交人員的權利都必須受到尊重。危機越大,就越有必要保障外交人員的豁免權。他們握了手。有誰行了個敬禮。警察漸漸全部撤走。綠色制服散開了,藍色閃光燈消失了,警用廂型車開走了。萊爾找來三個玻璃杯,在每個裏面倒入一些威士忌。老頭還在嗚咽。特納先前已經把五顆紐扣放回盒子,這時他把盒子連同那本小書一起放進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