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布拉德菲爾德家的“文化”

“你應該禁止他們搞下去的,西布克龍,”薩布先生肆無忌憚地說,滿口都是勃艮第的酒氣,“他們都是發瘋的蠢蛋。一群突厥。”薩布說的話和喝的酒比在場每一個人都多得多,逼他們不得不陷入尷尬的沉默。只有他的太太——一個國籍不明的金發小洋娃娃——和她半露的酥胸讓他繼續得享艷羨的目光。因為插不上話,其他客人只好在薩布先生冗長乏味的絮語中呆坐著。在他們背後,兩個匈牙利仆人往來穿梭,像是護士在照顧一床床的病人,而特納深信,他們事前曾經被交代,西布克龍應該得到比其他病人加起來還要多的照顧。西布克龍也真的需要這種照顧:他黯淡的大眼看來已經被抽幹了最後一點生命力,樣子無精打采得像等著人來擡。他蒼白的雙手互疊著,整齊得有如他餐盤旁邊的餐巾。

四個帶八角形基座的銀蠟燭架(是保羅·德拉梅裏481729年的作品,用布拉德菲爾德父親的話來說,它們是尊貴身份的一個標記)像一串鉆石般把分坐在長餐桌兩頭的海柔·布拉德菲爾德和她丈夫連接在一起。特納坐在中間位置,介乎第二個和第三個客人之間。他被萊爾的晚禮服束得緊緊的。就連襯衫對他而言也太小了——那是飯店領班幫他從巴德戈德斯堡買來的,價錢比他生平買過的任何一件襯衫都要貴。現在,這襯衫半漿過的領子勒著他的喉嚨,領口紮著他脖子的肌膚。

“他們已經從各村莊出發了。一共是一萬兩千人,要齊集在那個該死的市集廣場。知道他們正在搭什麽嗎?在搭一個Schaffott。”他再一次被他的英語打敗。“Schaffott的英文是什麽鬼?”他問在場各人。

西布克龍像是喝了杯白開水一樣,精神一振。“斷頭台。”他喃喃說,死沉的眼睛擡起望向特納的方向,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

“西布克龍的英語頂呱呱!”薩布快樂地喊道,“西布克龍白天夢想當帕默斯頓49,晚上夢想當俾斯麥。現在是傍晚,所以啰,他是兩個夢想各一半!”這個評論讓西布克龍渾身不自在。“對,一個斷頭台。我希望他們會把那個該死的家夥50吊死在上面。西布克龍,你對他太寬厚了。”薩布向布拉德菲爾德舉起酒杯,然後說了一長串包含肉麻恭維的祝酒詞。

“你也有一口頂呱呱的英語啊,卡爾。”小洋娃娃說,“你太謙虛了。你的英語好得和西布克龍先生不相上下。”特納瞥見,在她的乳溝深處,有一道微弱的反光。是一條手帕?一封信?薩布太太沒有把西布克龍放在眼裏,也沒把在場其他男人放在眼裏,事實上,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得到比她丈夫更高的稱贊。她的插話讓談話像斷線風箏一樣往下墜。有片刻工夫,就連她丈夫也未能讓風箏再次飛起來。

“你說禁止他們搞下去?”西布克龍拿起一個銀制的堅果鉗子,輕輕在燭光裏轉動,尋找瑕疵。他面前的盤子一幹二凈,像是被貓舔過。他是個陰沉、蒼白的人,梳洗得很幹凈,年紀不會超過特納,神態有點像個飯店老板——一個經常走在別人地毯上的人。他的五官圓潤但固執;他的嘴唇是自動的,張開時執行一種功能,合起時執行另一種功能。他的話不是來幫忙的而是來挑戰的,是默默盤問的一部分,好像因為疲倦或心情冰冷才讓他未把盤問大聲說出來。

“對,禁止他們。”薩布說,身體向前湊,以便更靠近他的聽眾。“禁掉那些集會。禁掉那些遊行,禁掉一切,就像對付共產黨那樣。這是他們惟一聽得明白的語言。Siebkron, Sie waren ja auch in Hannover!51

你當時也在漢諾威的,西布克龍,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們呢?他們簡直瘋得像野獸。老天,這種事我以前見多了。”薩布是個老一點的人,在好些報紙任過職,但它們大部分都在戰後消失了。看來沒有人不知道薩布先生以前見多識廣。“但我從來不恨英國人,西布克龍,你可以相信這一點。Das können Sie ja bestätigen。52我寫文章評論這個神經的共和國已經二十年。我是很有批判性的,有時批判得要命,但我從未激烈反對過英國人。從來沒有。”

“卡爾迷英國迷得要命,”小洋娃娃說,“他吃的是英國菜,喝的是英國酒。”她嘆了一口氣,就像她丈夫生活的其他部分也是相當英倫風的。她吃了很多東西,而其中一些在她說話時仍然含在嘴裏,兩只小手則拿著馬上準備吃掉的食物。

“我們欠你一個感激。”布拉德菲爾德極為愉快地說,“但願你對我們的愛護能一直保持下去,卡爾。”他是半小時前才從布魯塞爾回來的,兩只眼睛一直都在看著西布克龍。

荷蘭領事夫人萬代隆格太太把寬肩膀上的披肩拉緊一點點。“我們每年都會去一趟英國,”她自鳴得意地說,“我們女兒在英國讀書,我們兒子在英國讀書……”沒有她喜愛的寶貝或擁有的東西不是有英國特征的。她丈夫——一個枯萎的前海員——碰了碰海柔·布拉德菲爾德美麗的手腕,反省似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