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柯尼希斯溫特(第2/6頁)

“把車停在馬路邊再過來。”特納說。

“我在車上等。你需要多長時間?”

“你了解那房子。過來幫我忙。”

“不是我的專長,抱歉。我不介意帶你來,但不打算進去。”

“那你為什麽要帶我來?”

萊爾沒有回答。

“不想弄臟你的手,對吧?”

特納沿著草地邊緣循車道走近房子。哪怕光線昏暗,他仍然意識得到他在黑廷房間感受過那種秩序感。草坪非常整齊,玫瑰花圃修剪過,除過草,每叢玫瑰修成圓形,各有金屬標簽標示它們的品種。在廚房門口,三個垃圾桶——編了號和附有許可證的——按當地規定放在一個混凝土框框裏。就在特納要插入鑰匙時,他聽到一聲腳步聲。

明確無疑是腳步聲。雖然模糊,但卻絕無疑問是人的腳步聲,因為那是由連續的一起一落構成的:先是腳踝著地,緊接著是腳趾。

“彼得?”說不定是萊爾改變了心意,特納心想,他是個軟心腸。“彼得?”

沒有回答。

“彼得,是你嗎?”他彎身迅速從旁邊的板條箱抓起一個空瓶子,然後靜止不動,用耳朵搜尋各種最細微的聲音。他聽見七峰山上一只公雞的啼聲。他聽見濕土的擾動聲,就像是樹林裏松針的丁零聲。他聽見細浪沖刷河岸的沙沙聲。他聽見萊茵河本身遙遠的悸動聲,它像一部神秘機器那樣轉動著,從一個調子生出很多調子,然後又匯合為一個調子。他聽見一些看不見的駁船的呢喃聲,一些突然的下錨聲;他聽見一陣仿如在沼澤裏迷路的牛發出的低鳴聲。但沒有聽見另一下腳步聲,也沒有聽見萊爾殷勤有禮的聲音。特納轉動鑰匙,猛力推開廚房門,然後再次一動不動站著,聆聽,手裏猶緊緊握著玻璃瓶。酸腐雪茄的淡淡氣息飄進他的鼻孔。

他等著,讓房間從陰暗寒冷中向他顯示自己的輪廓。慢慢地,他聽到了一些新的聲音。首先是來自傳菜窗60的玻璃杯輕碰聲、來自大廳的木頭吱嘎聲;在地窖裏,有一口空箱子被拖曳過混凝土地板;還有一下哐啷聲,雖然只有一下,卻清晰分明。接著,四方八面都響起了聲音。那是一種振動的、有機的嗡嗡聲,模糊但卻非常接近,向他逐漸逼近,每過一分鐘就響亮一些,就像整棟房子被一只大手狠狠一拍而抖了起來。特納跑到大廳,沖進飯廳,手掌一揮打開所有燈,躬著背,空瓶子緊緊攥在相當可觀的拳頭裏。

“黑廷!”他高喊起來,“黑廷?”他聽到身後傳來稀疏而拖沓的腳步聲,於是馬上沖回中隔門61。

“黑廷!”他再次喊,但回答他的只有煤灰滑落壁爐膛和一扇百葉窗板拍打外墻的聲音。他走到窗前,望向草坪外的萊茵河。在對面的河岸,美國大使館明亮輝煌得像發電廠,一道道黃光柱刺穿細霧,刺進飄渺的河水中。然後,他終於發現他的折磨者的真面目:是一隊六艘的駁船,它們旗幟招展,頂上閃爍的雷達燈光像是釘在桅杆上的藍色星星。它們正迅速沒入細霧中。隨著最後一艘駁船消失,那隊奇怪的室內交響樂隊也擱下它的各種樂器。玻璃杯不再碰撞,樓梯不再格格響,煤灰不再滑落,墻壁不再顫抖。屋子再度恢復平靜,但不是完全放松,而是帶點微微忐忑,等待下一回合的攻擊。

把瓶子放在窗台上,特納站直身體,慢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這是一棟材料單薄的房子,像座營房。萊爾告訴過他,房子是用賠款的錢蓋給一個上校住的,當時同盟國高級委員會的總部就設在彼得斯堡。他們想在這裏蓋一個殖民區,但從未實現,因為占領一結束,計劃就擱置了。所以說,這是一棟留給多余人住的多余屋。它有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就看房間的窗戶是開向河還是開向彼得斯堡。墻上的灰泥粗糙,本來只該用在外墻上的。家具說高級不高級,說低級不低級,就像是安排它們的人拿不準黑廷夠資格用多高級的家具。如果說客廳裏有什麽重心,那就是那部電唱機。它的花線向四面八方延伸,而位於壁爐兩旁的喇叭是裝在樞軸上的,可以調整方位。

餐桌上擺著兩人份的餐具。

桌子中央放著圍成一圈的搪瓷四季小天使。春天追逐著夏天。夏天向秋天退縮。冬天則要把它們全部拉過來。在它們兩邊,各有一個用餐的位置。未用過的蠟燭、火柴,一瓶勃艮第放在酒籃裏,沒開過的。一叢玫瑰凋謝在一個銀碗裏。所有東西都蒙著薄薄一層灰。

他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然後走入廚房。這廚房的配置有如是供一本婦女雜志拍照用的。特納這輩子從未見過一個廚房有那麽多的小器具:攪拌器、刀具、烤面包機、開瓶器、開罐器。一個塑料托盤放在吧台上,上面還剩著一頓早餐的殘余。他揭起茶壺蓋子。是一壺香草茶,顏色鮮紅。茶杯裏還留著茶渣,小調羹被染上紅色。另一個茶杯倒過來放在杯托上。冰箱上立著一部短波收音機,樣子和特納在大使館看到的那部差不多。把頻道記下以後,特納走到門邊,聆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就開始打開一個個櫥櫃,把瓶瓶罐罐抽出來,瞧瞧裏面的內容。他偶爾會在筆記本上記下兩筆。冰箱門上的架子整齊排列著一排買自三軍福利社的半公升紙盒裝鮮奶。他拿出一盤法式餡餅,輕輕聞了聞,分析它的日期。兩塊牛排並放在一張白色大淺盤裏。牛排裏紮著一些蒜絲。特納突然想到,這是黑廷在那個星期四晚上準備的。換言之,在那個晚上,他還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就會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