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記憶人

他們站在一個小密室裏,一個既用作保險庫也用作辦公室的房間。窗戶有兩道屏障,一道是細網眼鐵絲網,一道是鋼柱。從接鄰的房間,傳來不停歇的腳步聲和紙張的窸窣聲。梅多斯穿著一件黑西裝。翻領的邊緣別滿大頭針。墻上嵌著一排排貯物鋼櫃,每一個都有編號牌和密碼鎖。

“在所有我發誓絕不再見的人裏面——”

“特納排在最前面。隨你的便,反正這樣想的人不只你一個。我們還是談正事吧,好嗎?”

他們坐下來。

“她不知道你來了這裏,”梅多斯說,“我也不準備告訴她。”

“很好。”

“他見過她幾次,但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我會離她遠遠的。”

“好,”梅多斯說,沒有看著特納,而是看著他背後的貯物鋼箱,“最好不過。”

“嘗試忘記你面前的人是我吧,”特納說,“放輕松。”有片刻時間,因為光影的作用,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柔和,感覺上就像梅多斯的臉一樣蒼老,也一樣疲倦。

“我會把事情一次性告訴你,”梅多斯說,“我會告訴你我知道的全部,然後你就離我遠遠的。”

特納點點頭。

“事情要從‘放逐者汽車俱樂部’講起。”梅多斯說,“嚴格來說我是在‘放逐者’才跟他熟起來的。我喜歡車,一向如此。我買了一輛‘路虎’,三升的,供退休後……”

“你來這裏多久了?”

“一年了。對,距今一年。”

“直接從華沙來?”

“我們在倫敦待了一段時間。然後他們就派我來這裏。我五十八歲了,只剩下兩年,而經過華沙的事情以後,我什麽都看開了。我只想照顧好她,讓她好起來……”

“好的。”

“我很少出門,但還是參加了‘放逐者’。會員大多是英國和英聯邦的公民,都是正派的人。我會參加,主要是考慮到邁拉。‘放逐者’一星期會有一個晚上的活動,夏天有大會師,冬天有集體出遊。我想這對我們有益處。我可以帶邁拉一起去,既讓她有事可做,又可以看住她。她自己也想參加,至少最初是這樣。她很空虛,想要有伴。不是整天只對著我。”

“好的。”特納說。

“我們參加的時候,那是一個很棒的團體,不過就像任何俱樂部一樣,情況有起有落,要看主事者是誰。碰到一群好的主事者你就可以享受到很多樂趣,碰到差的你就只有無事忙。”

“黑廷是那兒的要角,是嗎?”

“你讓我照自己的節奏說話,行不行?”梅多斯的態度堅定,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像個糾正兒子的父親。“不是,他不是要角,當時不是。他是個會員,單純的會員。我不認為他常常參加活動,六次裏面都不會有一次。到了11月,我們舉行年度會員大會。對了,這次你沒有帶黑色筆記本來嗎?”

“11月,”特納說,沒有動一下,“年度會員大會。五個月前。”

“那時候的氣氛很特別。卡費爾德已經得勢了大約六星期,而我們全都好奇他接下來會怎麽搞。當時俱樂部的會長是勒克斯頓,但他馬上就要調到內羅畢,而康樂秘書安特裏也接到通知,會被調到韓國。所以大家都浮躁不安,醞釀要選舉新的幹部,安排新的活動和敲定冬天的旅遊活動。利奧就是這個時候冒起來的,某個意義上也是他邁向档案庫的第一步。”

梅多斯陷入沉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多蠢的蠢材,”他說,“一直不知道。”

特納等著。

“我以前從沒有注意過他這個人,他並不熱衷‘放逐者’的活動。而且他的名聲又不怎樣……”

“怎麽說?”

“他們說他有一點吉蔔賽人脾氣。總是喜歡騙人。另外還有一些關於他在科隆的傳言。老實說,我不喜歡我聽到的事情,也不希望他和邁拉攪和在一起。”

“科隆什麽事?”

“只是傳言。他跟人打了一架。那種夜總會的鬥毆。”

“沒有細節?”

“沒有。”

“當時在場的還有誰?”

“我完全不知道。我剛才說到哪?”

“‘放逐者’的年度大會。”

“對,冬季出遊。我們在大會上討論出遊的事。安特裏問大家:‘哪位有好建議?’接著利奧站了起來。他坐在我們前三排。我問邁拉:‘怪哉,他站起來幹嗎?’哦,原來是他有建議。他說他認識一個住在柯尼希斯溫特的老人,擁有一隊駁船,非常有錢並且對英國人非常有好感;這老人同意借我們兩艘駁船和兩組船員,把整個俱樂部的成員載到科布倫茨玩,再載回來。他這樣做,是作為對英國人在占領時期曾經照顧過他的一種回報。利奧認識很多這一類的人。”梅多斯深情地微微一笑,讓他憂愁的五官更形明顯。“利奧說,那老人除了沿途會招待我們朗姆酒和咖啡以外,到科布倫茨之後還會招待我們一頓盛大的午餐。利奧已經把整個計劃擬好,他估計每個人只要二十一馬克,就可以涵蓋送老人家一份禮物在內的所有開銷。”說到這裏梅多斯停了一下。“我無法長話短說,我沒有那種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