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記憶人(第4/10頁)

“有這樣的能力當然很方便——我是說對一個档案管理員來說。”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梅多斯終於說,“在你的想法裏,壞人就只能是壞人。”

“我說錯話的話請隨時告訴我,”特納回答說,他一直都在記筆記,“我會很感激的。”

“‘档案銷毀計劃’是個怪異的遊戲,”梅多斯用沉思的調子說,就像是一個在評論自己技藝的人。“一開始你會以為很簡單。你挑出一個大档案,比方說包含二十個卷宗的档案。我給你一個例子:解除武裝。那是一個真正的大雜燴。你當然會先翻開較早期的卷宗,看看它們的日期與內容,對不對?你會找到什麽?《拆解魯爾區的工業設施,1946年》;《管制委員會對手槍執照的配額,1949年》;《重建德國的軍事潛力,1950年》。有些文件陳舊得會讓人發笑。如果你把最近期的一個卷宗翻開,會看到什麽樣的標題?《聯邦德國國防軍的導彈彈頭》。兩相比較,舊的卷宗。你會想,好吧,讓我們來把舊的那些燒掉吧,它們已經毫無參考價值。依這個標準,至少有十五個卷宗是可以幹掉的。但誰是解除武裝档案的掛名負責人?是萊爾。所以你就跑去問他:‘請問我們可以把1960年以前的卷宗銷毀嗎?’‘不反對。’好,搞定了,對不對?”梅多斯搖搖頭,“才怪。你連一半的路還沒走到。你不可能就這樣把那十五個卷宗放到火堆裏。因為它們會影響到卡片索引系統,那也是要清一遍的。裏面包含條約嗎?有。那就去征求法律隨員的同意。有涉及軍事上的參考價值嗎?有。那就去征求軍事隨員的同意。倫敦那邊有副本嗎?沒有。這樣,我們就得坐下來,再等兩個月,因為沒有文庫署的書面批準,任何原件都是不能銷毀的。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特納說,等著他說下去。

“再下來還有互見項目,也就是同一系列的姊妹档案:它們會受到影響嗎?它們也可以一並銷毀嗎?還是為了安全起見,把部分東西留下來?為了搞定一個档案,你得把整個档案庫都走遍,把每個角角落落都翻遍。一開了頭就會沒完沒了,沒有東西是神聖得你不可以碰的。”

“那我想這工作一定愜他意愜得要命。”

“档案庫的工作是不設限的,”梅多斯說,像是回答一個問題,“也許你會不苟同,但這是我所知惟一行得通的原則。誰都可以看任何東西,這是我的原則。任何被派來這裏工作的人我都得信任。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運作這地方。我不可能整天跟在每個人屁股後面問他們正在看什麽档案,我能嗎?”他說,不理特納惱人的凝視。

“但他卻如魚得水。我很驚訝。他很快樂,這是第一點。而沒多久,我也因為有他幫忙而樂起來。我們惟一真正介意的——”他停頓了一下,“是他抽的那種爛雪茄。我猜是爪哇雪茄。臭死了。我們常常為此奚落他,但他不為所動。不過,如今我卻懷念起那煙味來。”他繼續靜靜地說,“待在參贊處對他而言是一種埋沒,他和他們不是同一類的,而據我所知他在一樓的工作又時日無多了。但這個地方正適合他。”梅多斯向關著的門伸伸頭。“那裏有時就像一家店。你有顧客也有店員:錢寧、瓦萊麗……利奧剛來档案庫的時候,他們都排斥他,但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喜歡上他。這是實話。他真的有兩把刷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猜你是想說我在恭維自己。好吧,我承認是這樣。每個人都喜歡同類,而他是我們的同類。好吧,我承認我孤獨。邁拉是我的心頭重擔。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而又從來沒有兒子。我是有一點點把他當兒子看的味道,雖然他只比我小十歲。”

“他有想泡档案庫的女孩嗎?”特納問,主要是為了打破讓人不自在的沉默,因為他正在腦子裏準備問題。

“只會開開玩笑。”

“有聽過一個叫愛克曼的女人嗎?”

“沒有。”

“瑪格麗特·愛克曼,他們曾經訂過婚——她和利奧。”

“沒有。”

他們仍然沒有望向彼此。

“他也喜歡這工作。”梅多斯繼續說,“我不認為他從一開始就了解,跟我們相比,他知道的有多麽多。我是指對德國。”

他停下來回憶,就像是回憶五十年前的往事。“他也了解那個世界,”他補充說,“裏裏外外都了解。”

“哪個世界?”

“戰後的德國。占領時期,人們現在懶得去了解那些年頭。他對那段時間了解得像自己手背。‘阿瑟,’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在這些城鎮還是停車場的時候就來過。哪怕他們的母語還是被禁時我就聽過他們說話。’我瞥見過他埋頭讀档案的樣子:安靜得像老鼠,完全出了神。有時他會擡起頭,望向档案庫的其他地方,想找個人分享他所讀到的東西。‘看看這裏,’他會說,‘看到沒有?我們在1947年解散那公司的。看看,這裏就有記載。’我有時覺得他知道那麽多事情對他是一種負擔,有時甚至會讓他感到內疚。有一次,我們在銷毀一些档案時,他說:‘你們是在銷毀我的童年,讓我成為一個老人。’我回答說:‘如果我這樣做,那你就是還活著的人中間最幸運的一個。’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