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6(第3/6頁)

我們學會了預料他們的舉動。就像禽獸,我們的生存本能變得高度敏銳。營內的人丁數目就是最可靠的預警指標。營裏人太滿了,他們就該選人殺了,從來沒有發出過什麽警告。點名過後,他們命令我們在營區的大路上排好隊,等待著門格勒和他的篩選小組,等待著一次或生或死的機會,去證明我們還有幹活的能力,還有活下去的價值。

篩選過程延續了一整天。有些人根本沒機會站在門格勒的桌前接受篩選,他們早就被黨衛軍的虐待狂“選中”了。有個名叫陶布的虐待狂,他就喜歡讓我們“做鍛煉”,據說是為了讓我們在選官面前更強壯。他強迫我們做俯臥撐,接著他會命令我們把臉埋在淤泥裏,挺著不許動。陶布有個特殊的手段,專門用來懲罰那些忍不住挪動的女孩子。他會用腳踩住她的頭,將全身重量壓上去,踩碎她的頭骨。

最後,我們來到“法官大人”面前。他上下打量我們,記下我們的編號。張嘴,張大下巴。舉起胳膊。在這個汙水坑一樣的地方,我們努力地保持健康,然而根本做不到。誰要是喉嚨疼,就可能被送去毒氣室。藥膏是寶貴的,怎麽能浪費在猶太人身上。所以,手指劃傷了也可能被門格勒選送到毒氣室。

如果我們通過了目測,我們的法官大人還要最後搞一道測試。他指著一道陰溝,說:“跳吧,猶太人。”我來到溝前,鼓起全身氣力一跳。落在另一邊,就能活,至少可以活到下一次的死亡篩選;如果掉進溝裏,那我就得被拋上平板車,開往毒氣室。我第一次經歷這種瘋狂的時候,心想:我是德國的猶太裔女孩,來自柏林的體面人家,父親是著名畫家,為什麽要去跳這道溝?那次過後,每次我除了想跳到對岸去,雙腳站穩,再沒別的想法。

羅莎是我們這個新家庭裏第一個被選去的。她不幸染上了瘧疾,病得很重,偏巧趕上一次“大選”。門格勒眼光專業,逃不過去的。羅吉娜求那魔鬼把她也一起選去,這樣她的姐姐就不用在毒氣裏孤單死去。門格勒微笑著,露出兩排牙齒間的縫隙:“你很快也會去的,不過你還能再工作得稍久些。到右邊去。”平生第一次,我慶幸自己沒有姐妹。

羅吉娜不吃東西了。他們打她的時候,她也似乎渾然沒有知覺。她已經邁過了那條線。她已經死了。下一次選人的時候,她耐心地等候在隊伍裏,熬過了陶布的“鍛煉”,逃過了踩碎頭顱的厄運。當她最終來到選官的桌前,她撲向門格勒,想用一把勺子的勺柄紮穿他的眼睛。—名黨衛軍開槍打中了她的腹部。

門格勒顯然是怕了:“別為她浪費毒氣!把她扔進火裏!用她填煙囪!”

他們將羅吉娜拋上一輛推車。我們看著她走遠,祈禱著她到達火葬場之前就早些死去……

1944年秋,我們開始聽得見俄軍的槍炮聲。九月,集中營第一次響起了空襲警報。三周過後,警報又響起來,營區的高射炮第一次開了火。同一天,位於第四火葬場的特遣隊暴動了。他們用斧頭和錘子攻擊了黨衛軍警衛,在火葬場放起了火,後來就被機槍鎮壓下去了。一周後,炸彈落在營內。我們的“主子”們開始表現出焦灼。他們看起來不再是那麽不可戰勝,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害怕:這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快感和微小的希望,毒氣屠殺停止了。他們依舊殺人,不過他們必須親自動手了。被選出來的囚徒在毒氣室裏或在第五火葬場附近被槍殺。很快,他們就開始拆除火葬場。我們幸存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從那年秋天到冬天,處境惡化了。食物不足,每天都有許多婦女暈倒、餓死、累死。傷寒帶走了很多人。到了十二月,盟軍的炸彈落在了法本公司的合成燃料和橡膠廠裏。幾天後,盟軍又進攻了,不過這一次炸彈投在比克瑙城內的黨衛軍診所的營房裏,炸死了五名黨衛軍。集中營的衛兵越發躁怒,越發難以預料。我躲著他們。我盡量把自己藏起來。

新年到了,1944變成了1945。我們能感覺到奧斯威辛正在死去。我們禱告著詛咒它死得快些。我們討論著該做什麽。我們該不該等著俄國人來解放我們?我們該不該嘗試逃跑?如果我們成功越過鐵絲網,又該往哪裏去?波蘭的農民恨我們,和德國人沒什麽兩樣。我們等著吧。此外還能做什麽呢?

到了一月中,我嗅到了煙味。我順著營房的門向外望,營區裏到處是熊熊燃燒的篝火。這氣味很異樣。這是第一次,他們燒的不是人。他們燒的是紙——他們在燒自己的罪證。紙灰在比克瑙飄飛著,如同雪花:兩年來我第一次露出微笑。

1月17日,門格勒走了。快終場了。午夜過後不久,做了一次點名:我們被告知,整個奧斯威辛集中營將會撤空。帝國依然需要我們的身體,健康的人步行撤離,生病的留在原地聽天由命。我們排好了整齊的隊伍,五人一列,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