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6(第4/6頁)

淩晨一點,我最後一次穿過那地獄之門,從抵達此地至今,整整兩年,幾乎一個小時都不差。我至今還沒有自由:我還要經過最後一次考驗。

雪又大又急地下著,冷酷無情,我們能聽見遠處的大炮正在交火角力,如雷鳴電閃。一群似乎望不到盡頭的活死人,穿著破破爛爛的條紋囚衣和所謂的木鞋,槍殺和風雪一樣,急迫而殘酷。我們努力數著槍聲。一百……兩百……三百、四百、五百……再接下來,我們就不數了。一聲槍響就又添加了一條殞滅的生命,就又添了一樁謀殺。從出來以來,我們數了幾千記了。我當時恐怕還不等到達目的地,我們就全都死掉了。

麗恩走在我的左側,蕾切爾在右側。我們不敢趔趄跌跤。那些跌倒的人當場就被槍殺了,丟進陰溝裏。我們也不敢脫離隊伍或是落在後面,因為那樣也會被射殺。屍體一路丟棄。我們從他們身上踩過去,一邊祈禱著不要蹣跚打晃。我們渴了就吃雪,但是對於可怕的寒冷,我們就毫無辦法了。有個婦女可憐我們,就把煮熟的土豆拋過來。誰要是傻乎乎地去撿,都會被射殺。

我們在谷倉裏或是在廢棄的軍營裏睡覺。誰要是醒來的時候起床不夠迅速,也會被槍斃。我的饑火幾乎要在胃裏燒出一個洞來,這比在比克瑙時的饑餓還要厲害得多。不知怎地,我還是鼓足氣力,始終走在一隊人的前面。是啊,我想活下去,不過,想活下去也成了一種挑釁。他們盼著我跌倒,那樣就可以順手殺了我。我希望看見他們的“千年帝國”土崩瓦解。我要好好慶祝它的死亡,就像德國人以殺戮我們為樂一樣:我想到了羅吉娜,想到她撲到門格勒面前,打算用勺子殺了他。羅吉娜的勇氣給了我力量,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抗爭。

到了第三天,傍晚時分,他找上了我。他騎在馬上。我們坐在路邊的雪地裏,正在休息。麗恩靠在我身上,她的眼睛閉著,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蕾切爾把雪壓在她嘴唇上,弄醒了她。蕾切爾是最強壯的一位,她幾乎是一直扛著麗恩走了一整個下午。

他看著我。他是黨衛軍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在納粹統治下生活了十二年,我早已學會了識別他們的徽標。我努力想把自己藏起來,於是扭頭面對著麗恩。他勒住韁繩,調整了身體的位置,為的是再仔細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是啊,我曾經是個漂亮姑娘,可是現在我很醜陋,而且肮臟、疲憊、惡心,簡直是一具會走路的骷髏架子。我自己都無法忍受自己的臭味。我知道如果同他有所接觸,結果肯定好不了。我把頭埋在膝蓋裏,假裝睡覺。他很聰明,一眼就看穿了。

“你,就是你!”他喝道。

我擡頭看去,馬背上的男人正徑直指著我。

“對,就是你。站起來,跟我走。”

我站起來。我要死了,我知道。蕾切爾也明白。我能從她眼裏看出來。她已經沒有哭得出來的眼淚了。

“記著我。”我耳語了一句,隨即跟著那個馬背上的男人進了樹林。

謝天謝地,他沒讓我走太遠的路,僅僅離開路邊幾米遠,來到一棵倒下的樹旁。他下了馬,把馬拴住,坐在了倒下的樹上,又命我坐在他旁邊,黨衛軍的人從沒有讓我做過這樣的事。他用手掌拍著樹。我坐下了,不過比他指定的地方遠了幾寸。我害怕,不過我還是為自己身上的氣味而感到羞愧。他挪近了些,他的酒氣也是臭的。我死定了,只是時間問題了。

我直盯著眼前。他摘下手套,然後摸了我的臉。在比克瑙兩年來,還沒有黨衛軍的人摸過我。這個男人,這個黨衛軍的少校大隊長,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摸我?我忍受過許多煎熬了,然而這一次絕對是最惡心的。我直愣愣盯著前方。我的身體在灼燒。

“多麽可惜,”他說,“你曾經非常漂亮吧?”

我想不出來該說什麽。經過在比克瑙的這兩年,我懂得眼前這樣的情景裏,不管說什麽都不對。如果我說是的,他會責罵我是猶太式的傲慢,然後殺了我;如果說不是的,他也會殺了我,因為我撒謊。

“我要和你分享一個秘密,”他說,“我對猶太女子一向都很迷戀。如果你問我個人的意見,我會建議把男人都殺了,女的歸我們享用。你有孩子麽?”

我想到了在比克瑙走進毒氣室的那些兒童。他用五指掐住我的臉,逼我答話。我閉上眼睛,竭力不讓自己喊出來。

他重復了剛才的問題。我搖著頭,他這才松開了手。

“如果你熬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也許將來你會生個孩子。你會不會告訴這孩子戰爭中發生的事情?或者,你會不會覺得太羞愧了,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