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7

以色列 太巴列

這天是安息日。沙姆龍請加百列到太巴列來吃晚餐。加百列沿著車道的陡坡緩緩開上去。他擡頭看了看沙姆龍的露台,只見煤氣爐的火光在湖面微風的吹動下正跳著舞一一接著他瞥望著沙姆龍,這位永不懈怠的哨兵,正在火光之間緩緩踱著步。吉優拉先在餐廳點起了一堆蠟燭,又背誦了祈禱詞,然後才為他們分派飲食。加百列成長於沒有宗教信仰的家庭,然而那一刻,沙姆龍的妻子閉著雙眼,將蠟燭捧在眼前,虔誠地祈禱——他認為這一幕是平生見過的最美妙的場景。

吃飯的時候沙姆龍很沉默,很專注地飲食,沒有閑聊的心情。即使到了今天,他還是不願意當著吉優拉的面談及自己的工作,不是因為他不信任她,而是因為怕她知道了他做過的事情,就不再愛他了。吉優拉談起了她移居新西蘭的女兒,打破了長長的一段靜默。女兒的出走是為了躲開她的父親,如今她和一個男人住在一座禽類農場裏。吉優拉知道加百列同情報部門有一點關聯,卻對他的工作性質不作任何揣測和猜疑。她只知道他做的是文員一類的工作,經常要去海外,又熱愛藝術。

她為他們端來咖啡和一托盤的曲奇餅和果脯,然後收拾了餐桌,又去洗刷碗碟了。加百列在廚房傳來的流水聲和瓷器的碰撞聲中,向沙姆龍作了匯報。他們低聲交談,安息日的燭火在他們中間閃閃爍爍。加百列出示了埃瑞克·拉德克和1005號行動的文件。沙姆龍在燭光前舉起了照片,眯眼細看,接著又將老花鏡推上謝頂的額頭,重新沉重地凝視著加百列。

“我母親在戰爭中的遭遇,你了解多少?”

沙姆龍的眼神裏心機深重。隔著咖啡杯的邊緣,他的神色明白地告訴加百列,他對加百列的生活無所不知,包括他母親在戰爭中的遭遇。“她是柏林人,”沙姆龍說道,“她於1943年1月被驅趕到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在比克瑙的女子集中營度過了兩年。她離開比克瑙,走上了所謂的死亡之旅。同行的有數千人罹難,而她躲過一劫,在諾伊施塔特-格萊沃,俄軍和美軍解放了她。我沒遺漏什麽吧?”

“死亡之旅的途中,她還遭遇了一些事,她從來也沒和我談起過的事。”加百列舉起了埃瑞克·拉德克的照片,“裏弗林在大屠殺紀念館給我看了這個,當時我就知道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臉。我花了一段時間才回憶起來,不過最終我還是想起來了。是在我小的時候見過,在我母親畫室裏的一幅畫上。”

“就因為這個你才去了采法特嗎,去見了吉奧娜·萊文?”

“你怎麽知道的?”

沙姆龍嘆了口氣,呷了口咖啡。加百列有些泄氣,他又對沙姆龍講述了自己今天上午第二次訪問大屠殺紀念館的經過。當他把母親的見證錄擺在桌上的時候,沙姆龍的眼睛仍然盯著加百列的臉。加百列隨即意識到他早已經讀過了。希伯來天使了解他的母親。希伯來天使是無所不知的。

“當時機構把你的任務視為歷史上最重要的使命之一,”沙姆龍說,他的語氣裏絲毫沒有懊悔的意思,“我需要知道你的一切。你在陸軍的心理档案將你描寫為孤獨的狼,很自我,情感冷峻,是天生的殺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確信這是實情,雖說我也發現你有無法克服的粗魯和羞澀。我想知道你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當時我覺得你的母親是個不錯的切入點。”

“所以你就去大屠殺紀念館調閱了她的見證錄?”

他閉上眼睛,點了一下頭。

“你為什麽從來沒對我提起?”

“這不是我該做的,”沙姆龍毫無感情地說,“這種事,只有你母親有資格對你講。顯然,她直至臨終都抱有一種可怕的負罪感。她不想讓你知道。她不是獨一無二的例子,還有許多幸存者同你母親的情況一樣,他們永遠也無法再次面對那些記憶。戰後的那些年,在你出生之前,在這個國家裏似乎樹起了一道墻,屏蔽了所有的聲音。大屠殺?它是個討論不盡的恒久話題。但是那些切身遭遇它的人們苦苦地竭力埋藏著記憶,繼續生活。那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逃生求存。不幸的是,他們的痛苦傳遞到了下一代,傳給了大屠殺幸存者的兒女們,就像你加百列·艾隆這樣的人。”

吉優拉打斷了沙姆龍,只見她把頭探進屋裏,問他倆還要不要咖啡。沙姆龍舉起了手。吉優拉明白他們在談工作的事,於是回身溜進了廚房。沙姆龍倚著桌子交疊著雙臂,向前傾著身子。

“當然,你一定懷疑你母親曾經提供過見證錄。那麽當時,為什麽你的好奇心沒有自然地驅使你去紀念館看個究竟呢?”加百列用沉默應答著沙姆龍的問題,於是沙姆龍自問自答道,“因為,同其他幸存者的兒女一樣,你一直很小心,不願觸碰母親脆弱的神經。你不曉得,如果催得太急,你會不會害得她陷入抑郁,再也難以恢復?”他頓了頓,“或者,是不是因為你也害怕那可能揭出來的真相?你是不是也害怕知道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