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6(第2/6頁)

我父親走了過去。門格勒吹著口哨,瞥了他一眼,隨即和氣地說道:“請到左邊去。”

“他們保證我可以去全家人在一起的營區,”我父親說,“我妻子可以和我在一起麽?”

“這是你的願望嗎?”

“是啊,當然是。”

“哪一位是你妻子?”

我父親指出了我母親。門格勒說:“你,出列,和你丈夫一道去左邊。請快一些,今晚我們時間緊迫。”

我眼看著父母跟著其他人一道去了左邊。去左邊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年輕的和健康的都被分到了右邊。我往前走,面對面看著這位英俊的男人,和他纖塵不染的制服。他上下打量我,似乎很愉快的樣子,一語不發指了指右邊。“可是我父母都去了左邊。”

那個魔鬼露出微笑。他的兩排牙齒之間露出一道縫隙:“你不多久就會和他們在一起了,不過相信我,眼下,你去右邊會比較好。”

他看起來非常善良,非常和藹。我就去了右邊。我回頭望去,想找到我的父母,然而他們被肮臟、疲憊的人群所呑沒,隨著五人一列的隊伍,安靜地走向了毒氣室。

接下兩年發生的事情,我根本沒法全盤說出來。有些事我已經忘了,還有些我是故意忘記的。比克瑙的生活遵循著無情的規律。納粹的行動緊張而高效,單調而冷酷。死亡時刻都會降臨,然而連死亡也變得麻木呆板了。

我們被剃了毛,不僅是頭發,而是所有的地方,腋下、胳膊、腿、陰毛,都剃了。他們完全不介意剪子有沒有割到我們的皮肉。我們疼得發出尖叫,他們似乎根本沒聽見。我們每個人都被編了號,左臂黥了字,就在手肘的下面。我再也不是艾琳·弗蘭克爾了。如今我成了第三帝國的一件工具,編號為29395。他們在我們身上噴灑消毒液,他們給我們發了用粗毛線做的囚衣。我的那件聞起來有血和汗的氣味,於是我竭力不做太深的呼吸。我們的“鞋”是木頭塊做的,配上根鞋帶。我們穿著它根本沒法走路——誰能呢?他們發給我們一只金屬的碗,還要求我們時刻拿著它。他們說如果我們把碗放錯了地方,就會立即槍斃我們。我們相信了這話。

我們被帶到了一座連豬圈都不如的營房。在那裏比我們先到的婦女早已沒了人的樣子。她們的目光空空洞洞,動作遲緩,沒精打采。我不知需要多長時間自己也會變成她們的樣子。這些“活死人”當中的一位向我指出了一張空床位。五個女孩子擠在這張上下鋪的木架床上,褥子只不過是一點點爬滿蟲子的爛稻草。我們互相作了介紹。—對姐妹,羅莎和羅吉娜。其余的分別叫麗恩和蕾切爾。我們都從德國來,在生死篩選的坡道上,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那天晚上,我們組成了一個新家庭。大家手拉手一起祈禱,沒有人睡得著覺。

第二天淩晨四點我們就被叫起來了。今後的兩年裏,我每天都必須四點鐘醒過來,除非有時候他們半夜命令我們出來突擊點名,那樣的話我們就會站在冰冷的空地上一直到天亮。我們被編成了一個個“突擊隊”,送到外面做工。大多數的日子裏,我們會去周圍的農村,鏟沙子,篩沙子,為集中營的建築工地準備材料,還有時候我們得修路、運石頭。我每天都在挨打:棒打,鞭子抽,腳踢肋骨:挨打的由頭可能是我掉了一塊石頭,或是扶著鏟子柄休息太長時間了。這兩個冬季寒冷徹骨,他們沒有發給我們額外的冬衣,即使在戶外工作也沒有。夏天是酷暑,我們都得了瘧疾。那些蚊子對日耳曼“主子”和猶大奴隸一視同仁。連門格勒也得了瘧疾。

他們給的食物根本不夠我們活著,這樣一來我們長期處在饑餓狀態,同時還能為第三帝國奉獻僅有的體力。我絕經了,乳房也癟了。來到比克瑙沒多久,我看起來也和那些“活死人”沒什麽兩樣了。早餐,我們領到的是一種灰顏色的水,他們管它叫“茶”。午飯是腐臭的湯,我們得在工作的地方就地解決。有時候,也許會有一小塊肉。有些女孩子不肯吃,因為那看起來不合猶太教的潔凈教條。在奧斯威辛的比克瑙分營,我自己是不顧什麽宗教教規了。死亡集中營裏沒有上帝,而且我也惱恨上帝拋棄了我們,讓我們沉淪在命運裏。如果我碗裏有肉,我就吃了它。晚飯,他們給我們發面包。與其說是面包,不如說是木屑。我們學會了晚上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第二天早上。這樣我們在跋涉著去工地之前胃裏可以有點東西。如果你幹活的時候癱倒了,他們就會揍你。如果你爬不起來,他們會把你扔到板車上,送你去毒氣室。

這就是我們在比克瑙女子營的生活。我們醒過來,將死去的人從床鋪上搬開,幸運的人會在睡夢中死去。我們喝著灰色的“茶”。我們列隊點名。我們排著整齊的五人一隊去上工。我們吃中飯。我們挨揍。我們回營。我們點名。我們吃面包。我們睡覺,等著一切重演一遍。他們讓我們在安息日那天做工。禮拜天是他們神聖的日子,於是不上工。每隔兩周的星期天,他們剃光我們的毛發。—切都有日程。一切,除了選擇殺人是隨時隨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