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8

維也納

加百列從來沒喜歡過維也納的咖啡館。是因為氣味。二手煙的臭味、咖啡、酒精——他總覺得這其中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成分。盡管他的天性沉靜,卻還是不喜歡長時間枯坐,浪費寶貴的時光。他很少在公共場所閱讀,因為擔心自己的宿敵會在暗中窺視。他只在早晨喝點咖啡提提神,而濃厚的甜食更讓他惡心。他討厭詼諧機巧的談天;而別人的交談,尤其是冒牌知識分子的神侃,他聽了更會受不了。最令加百列煎熬不過的是,在有些場合下他不得不聽那些徹底外行的人探討藝術。

他上一次造訪中央咖啡館已經是三十多年前了。這間咖啡館成了歷史的見證,一道人生的大門,它見證了加百列追隨沙姆龍的學徒生涯的最後階段一一身後是尚未成為特工的歲月,眼前則是未來世界的曙光。在加百列受訓階段即將結束之時,沙姆龍為他安排了最後一項測驗,要看看他有沒有為自己的第一項特工任務做好準備。當時,他被人半夜“空投”在布魯塞爾的城郊,沒有證件,身無分文。他接到的命令是,次日早晨去阿姆斯特丹的萊德斯普林會見一名特工。他偷了一名美國遊客的護照,又偷了錢,然後搭乘早班火車成功抵達目的地。等待他的那位“特工”原來就是沙姆龍自己。他讓加百列帶上護照和剩下的錢繼續趕路,要求他第二天下午抵達維也納,還要換一套不同的衣服。他們在市立公園的一張長凳上會面,然後步行來到中央咖啡館。他們的座位在一扇高大的拱形窗邊。沙姆龍給了加百列一張前往羅馬的飛機票和一把機場儲物箱的鑰匙。那裏邊放的,是一把伯萊塔手槍。兩天以後,在安娜巴利亞諾廣場的一座公寓樓門廳裏,加百列完成了生平第一次殺戮。

接著,加百列來到了中央咖啡館,眼前的情形一如當初,是個陰雨天。他坐在一張皮椅上,將一疊德文報紙放在一張小小的圓桌上,點了一份鮮奶油配清咖啡。咖啡端來了,盛在銀托盤裏,還配了一玻璃杯的冰水。他打開第一份《記者報》讀了起來。頭條消息便是戰爭索賠處的爆炸案。內政部長承諾會盡快拿獲元兇。右翼勢力借此要求緊縮移民政策,以防範阿拉伯恐怖組織,阻止其他的麻煩事進入奧地利的地界。

加百列讀完了第一份報紙。他又點了一份清咖啡配奶油,然後翻開一份名叫《輪廓》的雜志。他環顧了四周。店堂裏的客人迅速增加,都是些維也納的上班族,回家路上轉進來喝杯咖啡的。不幸的是,其中沒有一個人同麥克斯·克萊恩所描述的路德維格·沃格爾有絲毫相像。

到了五點鐘,加百列已經喝了三杯咖啡,而且對於見到這位路德維格·沃格爾,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接著,他注意到給自己服務的侍者興奮地曲起了手腕,重心在雙腳上一左一右地來回移動。加百列順著侍者的眼光望去,只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走進店門——一個老派的奧地利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吧,阿戈夫先生。是啊,現在我懂了,加百列心想。下午好啊,沃格爾先生!

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嚴重謝頂,所剩不多的頭發緊貼著頭皮。他一張小小的嘴緊繃著,身上的衣服昂貴,而且搭配很考究:灰色的法蘭絨褲子,雙排扣夾克,棗紅色寬領巾。侍者幫他脫下大衣,引著他來到他的專座,距離加百列不過幾英尺。

“一杯奶油摩卡,卡爾。不要別的了。”

自信的男中音,一種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聲音。

“要不要來一款薩克大蛋糕?蘋果幹酪點心?今兒晚上的格外新鮮呢。”

回答他的是不耐煩的搖頭,左邊一下,右邊一下。

“今天不要,卡爾,一杯咖啡就好。”

“隨您的意,沃格爾先生。”

沃格爾坐下來。與此同時,與他相隔兩張桌子的座位上,他的保鏢也坐下了。克萊恩沒提到過保鏢的事,也許他是最近才來的。加百列強迫自己低頭看著雜志。

店堂裏的座位安排遠不夠理想。很不湊巧,沃格爾幾乎和加百列正面相向。如果換一個模糊一些的角度,加百列反而可以從容觀察,而不用擔心被對方發現。而且,保鏢正好坐在沃格爾背後,眼光不停地四下巡視。他的夾克左側隆起一塊,由此判斷,肩帶裏應該插著佩槍。加百列想換個座位,又怕引起沃格爾的懷疑,於是他原地不動,只是隔著雜志偷眼窺看。

就這樣過了四十五分鐘。加百列讀完了手裏最後一份報紙,拿起第一份《記者報》重新開始。他已經點了第四份奶油清咖。他一度發覺自己也成了被窺看的對象,不是被保鏢,而是被沃格爾本人。又過了一陣子,他聽見沃格爾說道:“今晚冷死了,卡爾。臨走前給我來一小杯白蘭地怎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