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5(第2/5頁)

“不過你在醫院裏攔住我,一定不是出於這個原因吧?你想對我說的,是有關戰爭索賠處爆炸案的事情,不是嗎?”

克萊恩點點頭:“我說過的,這都是我的錯。我應該對那兩個美麗姑娘的死負責。你的朋友伊萊·拉馮躺在醫院裏瀕臨死亡,也都是因為我的錯。”

“你該不會想告訴我,是你安裝了炸彈?”加百列故意加重語氣。這樣的問題,答案不言而喻,顯然只能用荒誕不經的語氣提出來。

“當然不是!”克萊恩脫口道,“不過我認為是我埋下了禍根,這才導致了後來的一切。”

“你為何不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克萊恩先生?讓我來判斷是誰的罪過。”

“唯有上帝能夠裁判。”克萊恩說道。

“也許吧,不過有時候連上帝也需要點兒小小的幫助。”

克萊恩笑了笑,斟了茶。接著,他從一切的最開頭講起了故事。加百列耐心地聽著,不焦不躁,不催促不打斷。伊萊·拉馮也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上了年紀的人,記憶就像一堆瓷器。他總愛這麽說。如果你急於從中間抽取一只盤子,那就把所有的盤子都砸碎了。

想當初,這間公寓屬於他的父親。戰前,克萊恩同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就住在這裏。他的父親所羅門是位成功的紡織品商人,克萊恩過著體面優裕的中產階級生活:午後時光在維也納最優雅的咖啡館裏享受水果幹酪點心,晚上去看戲或聽歌劇,夏日在幽僻的南方別墅裏避暑。青年的麥克斯·克萊恩是位前途無量的小提琴手——“還夠不上進交響樂團或歌劇院的水準,不過,說實話,阿戈夫先生,在維也納的小型室內樂團找個位置,是綽綽有余了。”

“我的父親,哪怕是工作了一天,累了,也從來不會錯過我的演出。”回憶起父親觀看自己演出的情形,克萊恩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的兒子是位維也納的音樂家,對此他極其自豪。”

1938年3月12日,他們的如詩華年戛然而止。那是個星期六,克萊恩記得清楚。對於絕大多數奧地利人來說,納粹國防軍列隊穿過維也納的大街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對於猶太人,阿戈夫先生……對於我們,唯有恐怖。”猶太社區最害怕的事情很快成為現實。在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是漸漸展開的;而在奧地利,則是從天而降,而且如狼似虎。不到幾天工夫,所有猶太人的商鋪都被紅色油漆做了標志。任何進入商店的非猶太人都會遭到納粹黨或黨衛軍的攻擊。許多人被強行掛上了招牌,上面寫著:我,是雅利安人中的豬,我曾經買過猶太人店裏的東西。猶太人被禁止擁有房產,禁止在專業性的崗位上工作,禁止雇傭他人,禁止進入餐廳或咖啡館,禁止踏足維也納的公園。猶太人被禁止擁有打字機、收音機,因為這些會便於他們同外面的世界溝通聯絡。猶太人在自己的家裏或是教堂裏被人拖出來,拖到街上毆打。

“3月14日,就是這間公寓,蓋世太保破門而入,搶走了我們所有最值錢的東西:掛毯、銀器、名畫,連安息日的燭台也不放過。我和父親被關押了,還強迫我們用滾水和牙刷清洗人行道。我們教堂的猶太教士被人拖到街上,胡子硬生生從臉上揪下來,一群奧地利人嬉笑著圍觀。我想要阻止他們,結果差點被活活打死。當然,我是不能夠上醫院的一一那是新頒布的《反猶太法》明令禁止的。”

不到一個星期的工夫,全歐洲最有影響、最重要的奧地利猶太社區土崩瓦解:社區中心和猶太人結社被關閉,猶太領袖進了監獄,猶太教堂關門,祈禱書籍被焚毀。4月1日,一百名傑出的公眾人物和商人被驅趕到達豪集中營。不到一個月,五百名猶太人選擇了自殺,他們寧死不願再受淩辱和苦難,他們當中有一個四口之家,就住在克萊恩家的隔壁。“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開槍自盡,”克萊恩說道,“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頭到尾聽到了全過程,一槍接著一陣哭泣,再一槍,哭得更兇。四槍之後,他們都不哭了,只有我在哭。”

猶太社區超過半數的居民決定離開奧地利,移居他鄉。麥克斯·克萊恩也是其中之一。他獲得了一張簽證,並於1939年抵達荷蘭。不到一年的光景,他所在的地方再次陷入納粹的魔掌。“我父親決定留在維也納,”克萊恩說,“他相信法律,你瞧瞧。他認為只要自己嚴守法律,就會沒事的,風暴終將過去。當然,實際上局勢越來越糟,等他終於決定離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克萊恩想給自己再斟一杯茶,可是他的手抖得厲害。加百列替他倒了一杯,又溫柔地問起他的父母和妹妹後來怎樣了。

“1941年秋天,他們被驅趕到波蘭,限定居住在羅茲的猶太人區。1942年1月,他們最後一次遭到驅趕,來到了斬盡殺絕的切姆諾集中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