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能與死者打交道,這要從一把壞掉的椅子說起。

用庫爾特·馮內古特的話說,那是2007年,約翰·凱勒最終破產了[1] 。約翰·凱勒就是我,幸會。我曾在紐約大學主修創意寫作,坦白說,我始終繞著自己的幻想轉啊轉,就像被危險的燈光吸引的飛蛾一樣。我在下東區和人合租了一間靠近鐵路的閣樓,室友是一個很有想法的攝影師,名叫尼爾·鮑曼。我不斷給文學雜志發冗長而空洞的自薦信,希望有哪個編輯可以最後接濟我一份工作。但是,似乎沒有人打算欣賞我的才華。

弗蘭克大舅,我媽媽的哥哥,因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投資了國際電話電報產業,發了財。當時,這個產業正急需一針強心劑。他當時有50歲出頭,住在上東區一棟奢華的公寓裏。那些年,他似乎沒有別的活計,除了買買古董,在美女的簇擁下四處遊玩。他氣質瀟灑,穿著鮮艷,皮膚曬成了古銅色。隔三岔五,他會邀我去他家或者飯店吃晚餐,還送我昂貴的禮物。我會轉手把它們半價賣給一個叫麥克斯的人,他和西14街的一些黑店老板是一夥的。

他客廳裏的古董家具是很多年前從意大利買的。椅子是木雕的,包著皮質軟墊,時光的撫摸在上面留下了如面頰皺紋一般的痕跡。有一把不幸的椅子靠背脫落了,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壞了——具體我記不清了。

於是我大舅約了布朗克斯區一個著名的修補工。他的客戶預約名單可以排到幾個月以後,但是當他聽說大舅想付雙倍的價錢插個隊,便馬上拎起工具箱徑直來到大舅的公寓。碰巧,那天我也在。

那位修補工是個中年男人,光頭,寬肩膀,一雙眼睛露出探詢似的神色,再加上穿著一身黑衣,很像一個打手。他檢查了一番壞掉的椅子,咕噥了些什麽,然後就在陽台上支起了攤子。那天天氣不錯,陽光明媚,東70街的樓房像一塊塊巨大的石英,在晨霧裏閃閃發光。修補工在那邊展示他的手藝,而我和弗蘭克大舅在喝咖啡,聊女孩。

大舅發現這位手藝人隨身帶來了一本雜志,就放在一張桌子上。那是一本叫作“安珀桑德”[2] 的雜志,有48頁,用的是很油光發亮的紙張。第三頁的編輯信息裏說,這本雜志是由約翰·L·弗裏德曼經營的一家公司主辦的。

大舅告訴我,他和弗裏德曼都是從羅格斯大學畢業的,他們兩個很要好,但是幾年之前斷了聯絡。大舅問我,讓他給弗裏德曼打個電話,為我預約一個求職面試如何?我懂得,托關系才玩得轉世界、才會有錢,但是我那時的年輕意氣足夠讓我下定決心,自己闖蕩,所以我沒有接受大舅的好意。不僅如此,當我仔細翻看了雜志後,還對他說,這本雜志是關於神秘學、超自然力和新紀元運動[3] 的,我哪個都不了解,而且也絲毫不感興趣。

大舅讓我別這麽固執,他相信自己老朋友的經營能力——甚至當他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就能從石頭裏面榨出錢來——而且一個優秀的記者應該有能力寫任何題材的文章。最後,他總結說,比起拿某些球賽或者無聊兇殺案大做文章,寫寫大金字塔要有意思多了。而且,就算我水平再不濟,如今的讀者也好騙得很。

有一會兒,我們邀那個修補工來喝杯咖啡,他便加入了我們的聊天。他用一種沉靜的聲音告訴我們,一件老家具上會保留多年來它那些主人的正、負能量。有時候,當他撫摸一件家具時,他可以感覺到這些能量:他的指尖會感覺到酥麻。大舅從酒櫃裏面拿出來一瓶波旁威士忌,然後修補工就開始講述一件餐具櫃給它的主人們帶來的悲慘遭遇。我不久就離開了。

兩天以後,我接到大舅的電話,說第二天弗裏德曼會在他辦公室等著我面試。他想招聘的無非就是一個能從A念到Z的人——雜志的主編精神有點兒失常,先前招進來的都是不知道何謂寫作的怪人。這份雜志開刊已經有幾個月了,但是仍然沒有步入正軌。

但是我絮絮叨叨地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

我只是不想和弗蘭克大舅再爭辯,於是就去了弗裏德曼那裏一趟。結果我很喜歡他這個人,而他對我的印象也不賴。對於超自然的東西,他其實不會多看一眼,而且也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他覺得這種雜志有利可圖,尤其會受戰後嬰兒潮[4] 那一代人的歡迎。

他給我的工資遠遠高出我的預期,所以我當場就接受了這個職位。我發表的第一篇報道就是關於那個家具修補工的,因為我覺得自己能進入這家有關神秘學的雜志社,還多虧了他。我在《安珀桑德》工作了大約兩年,其間感覺這個城市中有一半的怪胎都讓我認識了。我參加過因伍德[5] 的巫毒降神會[6] ,探訪過東哈萊姆[7] 的一些鬼屋。我收到過比漢尼拔·萊克特[8] 還古怪的讀者的來信,還有牧師警告我說我正在走向地獄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