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頁)

“1969年,這麽說阿姆斯特朗登月的時候你大約三歲,”他說,“那時候你家有電視嗎?登月就發生在你說的那個夏天。”

“當然。我家有台小彩電,就放在客廳窗邊的櫃子上。後來我們買了台大的,索尼的。”

“你爸媽很有可能看過登月,那是有史以來最為重要的時刻之一。你還記得嗎?”

“我知道他們看了報道,因為之後的幾年他們談過此事。登月那天我爸去看牙醫,我媽給他沖了甘菊茶漱口,他莫名其妙就把嘴給燙了。我聽過這個故事幾十次了,但我不記得尼爾·阿姆斯特朗說的那句豪言壯語,也沒看見他在月球表面像個大白娃娃一樣蹦來蹦去。當然,我長大後在電視上看見過那個畫面。”

“看見?對那個年紀的你而言,登月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甚至一塊小木條對你來說都比這個重要。但要是你發現自己三歲那天根本沒去費城呢?要是你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而並非是真實的記憶呢?”

“我和勞拉討論過類似的事。可能有些記憶和事實是相關的,或許我們的記憶會掩蓋事實,甚至篡改事實,但我認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關的。”

“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並不是相關的,”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給你舉個例子吧。你小時候,有沒有過和你父母逛街時,在商場裏走丟的經歷?”

“我不記得這些了。”

“好吧,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商場到處湧現,替代了附近的雜貨店,媽媽們一直擔心她們可能會在人群中把孩子弄丟。那一代的孩子,尤其是那些在大城市長大的,每次和家人逛街時總會被叮囑要跟緊媽媽。害怕在商場裏走丟或被綁架的恐懼感一直根植於他們記憶的最深處,哪怕他們自己記不起來這些事了。”

他站起來,倒了兩杯波旁威士忌,把其中的一杯放在我面前,然後重新坐下。他吸了一口煙,小酌了一口威士忌,瞥了我一眼,示意我也這麽做,接著繼續說:

“好幾年前,我做了個實驗。我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學生中間取樣,找出那些從人口超過三十萬的城市來的學生。他們沒人記得小時候在商場裏走丟的事。然後我在他們被催眠的狀態下暗示他們的確走丟過。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他們中四分之三的人隨後就宣稱記得自己曾經在商場裏走丟,甚至描述了那段經歷:他們有多害怕,他們是怎麽被店員發現然後送回到媽媽身邊的,頭頂的廣播裏說湯米或者哈裏在商場的美食區被找到。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只是催眠暗示和他們遙遠的童年恐懼結合在一起的結果。他們把那件事‘記得’太牢,以至於難以相信它其實從未發生。舉個例子,要是我向一個在紐約長大的孩子暗示,他小時候曾被短吻鱷攻擊,結果很可能毫無效果,因為他沒有害怕短吻鱷的童年記憶。”

“所以你想解釋什麽?”我問。

我不想再喝了,在逼著自己吃下那頓晚飯之後,單單是酒精的那股味道就夠讓我惡心的了。我累了,一直在琢磨這個時間還有沒有公交車。

“解釋什麽?嗯,我想說的是,我問你童年記憶的時候,你告訴我那些普通庸常的事——一個孩子在陽台上玩一塊小木條,但我們的大腦從來不是那麽運作的。你為什麽記得這件事,而不是其他的事,一定是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的——如果我們假設這件事真的發生過。可能那塊木條上有個釘子把你給弄傷了,哪怕你都不太記得了;也可能陽台的樓層比較高,你險些摔下去,你母親發現後焦急地大喊大叫。當我開始處理……”

他停下來,好像在思考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或許他決定還是應該說,所以繼續講了下去。

“有些人經歷過非常悲慘的事件,後來這些經歷轉變成了相當嚴重的阻滯。這就是所謂的‘拳擊者綜合征’[4] ——在拳擊擂台上幾乎扼住了命運的喉嚨,卻沒有動力最終成為冠軍。你的自衛本能成為一種強有力的抑制劑。因此,要是我們能說服一堆學生相信他們曾經在商場裏走丟,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能說服那些有嚴重阻滯的人,讓他們相信那件悲慘的事其實根本沒發生過,他媽媽那天只是給他買了個新玩具而已?這並非抵消悲劇的影響,而是移除悲劇本身。”

“換句話說,你就是在殺死他們的記憶。”我說,但馬上就後悔自己說得太直白了。

“要是有一大堆人可以為了擁有更好看的胸、鼻子和屁股而把自己置於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下,那麽給記憶做個美容手術又有何不可呢?尤其是我們處理的對象都是那些沒比破玩具好到哪裏去的、沒辦法正常工作的,或者身心不太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