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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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後,我忘了時間,下樓的時候撞見教授正在和德雷克聊天。德雷克走了之後,韋德請我留下來吃晚飯。他很累,看起來心情沉重、心事重重。他捎帶祝賀我的短篇小說被雜志社相中,他可能是從勞拉那邊聽說這事的,我本來很想和他分享更多細節,但他並沒問起。雪開始下得很大,我尋思著自己應該走了,不然該封路了,但他邀請我留下,實在是盛情難卻。

“你為什麽不讓勞拉也過來一起?”他提議。“來吧來吧。要是我知道你在這兒,我自己就邀請她了。我們今天一起工作來著。”

他從冰箱裏找了點兒牛排,我來到門廳,往家裏打電話。勞拉很快就接了,我告訴她我在韋德家,他想請我倆吃晚飯。

“他讓你打電話給我?”她說話的語調有點兒像在吵架。“他現在在哪兒?”

“他在廚房啊。怎麽了?”

“我感覺不太好,理查德。天氣太糟了,我建議你還是早點兒回來吧。”

我沒再堅持。掛斷電話之前,我告訴她我會盡快回家的。

回到前廳的時候,韋德向我投來疑問的眼神。他脫掉夾克衫,系著白色的圍裙,圍裙的胸口處繡著紅色的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看著我,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出奇地深。在廚房刺眼的日光燈下面,他的臉看起來老了10歲,之前我們初見那晚時的自信,早就被眼下他遊魂似的樣子取代。

“嗯,她說什麽了?”

“她說她覺得這種天氣不適合出來,還有……”

他做了個手勢打斷了我。“她至少可以找個更好的借口。”

他拿起一塊牛排,扔回冰箱,“砰”地關上門。

“女人總能直接說自己不舒服,甚至用不著解釋一下,對吧?這真是她們生活中的一大優勢。你能到地窖裏拿瓶紅酒嗎?咱們兩個來一頓憂傷孤獨的單身漢晚餐吧。咱倆都不是橄欖球球迷,但飯後我們可以看場比賽,喝點兒啤酒,打打嗝,做心滿意足的男人該做的事。”

我拿著酒從酒窖回來的時候,牛排已經在大煎鍋裏噝噝作響,他正在做速食土豆泥。一扇窗子敞開著,風吹進大片大片的雪花,它們很快就在室內溫暖的空氣中融化了。我開了酒,照他的指示,把酒倒進了大肚子玻璃瓶裏。

“不是有意冒犯,但要是我一年前讓勞拉過來,她會毫不遲疑地答應,哪怕外面飛沙走石,”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之後說,“聽聽老人言,理查德。要是一個女人感覺到你已經得到了她的什麽東西,她就會開始探查自己的能力有多大,然後試著支配你。”

“你說‘得到了她的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意思?”我問。

他沒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們相對無言地吃飯。他的牛排做得很匆忙,基本上都是生的,土豆泥裏都是土豆塊。他自己幾乎喝光了一整瓶酒,接著我們開始喝咖啡,他往自己的酒杯裏倒了點兒波旁威士忌,大口喝著。屋外,雪已經變成暴風雪,翻卷著打在窗子上。

晚飯過後,他把盤子放進洗碗機,從木盒裏拿出了一根雪茄,然後點燃。我沒要他給的煙,點燃了一支萬寶路。有一陣兒他心不在焉地抽著煙,好像已經忘了我還在。我本打算謝過他的晚餐之後就告辭,結果他開始說話。

“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麽,理查德?我是說時間上最早的記憶。通常一個人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兩歲半或者三歲。”

廚房裏的日光燈還亮著,但前廳還是一片昏暗。他一邊說一邊揮著手比畫,煙點燃的那一端在陰暗中畫出復雜的軌跡。他胡子很長,看起來像是《聖經》裏的先知,老眼昏花,用盡全力想再次聽見天堂傳來的聲音。他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紅寶石戒指,在他一口一口抽煙的時候,發出神秘的光芒。我倆在桌邊對坐,桌子上鋪著一張白色的大桌布,像是深邃寒冷的湖面。它將我們隔開,威力比一面墻更甚。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時間上的”(用他的話說)最初記憶,但僅僅一會兒工夫,他所說的記憶就在我腦袋裏慢慢成形,於是我講給他聽。

“我最早的記憶是在費城柯妮莉亞姨媽家。你說得對:我應該已經三歲了,或者那是我三歲生日的前幾個月,1969年剛入夏。我在陽台上,對當時的我來說陽台相當大,我試著從一個綠色的櫃子上拉下來一個木條兒。我穿著短褲和白色的涼鞋,然後我媽過來,把我帶走了。我不記得我們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去找姨媽的,也不記得我姨媽和姨父當時的樣子。我只記得那個木條、櫃子和陽台,地上貼著黃油色的瓷磚,還有一股很濃的飯味,一定是從陽台旁邊的廚房傳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