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頁)

“你還敢逃啊,卡蜜兒。我就是要剪。快回來躺好,好乖。”她冰涼的手掌貼上我的臉頰,把我的頭壓在枕頭上,哢嚓哢嚓哢嚓,在我的頭發中間剪出一塊圓形,我舒了一口氣。頭皮難得透透氣,感覺非常詭異。我往後腦勺摸了摸,刺刺的,大約半個一元硬幣大小。我媽連忙把我的手推開,讓我的手貼在身體一側,然後開始往我頭皮上塗抹酒精,痛得我簡直喘不過氣來。

她讓我翻身躺平,用濕毛巾擦拭我的四肢,好像我是長年臥病在床的病患。她睫毛拔光的地方一片粉紅,臉頰上則像逢年過節透著喜洋洋的紅暈。她拿起化妝包東翻西找,從五花八門的藥盒和軟膏底下抽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中間塞得鼓鼓的,表層稍微沾到一點顏色,她把紙攤開,變出一顆藍藥丸。

“等我一下,小乖乖。”我聽見樓梯上響起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知道她是要下樓到廚房去。不久,那陣匆忙的腳步聲回到門口。她拿著一杯牛奶走了進來。

“來,卡蜜兒,配著這個吞下去。”

“這是什麽?”

“這是藥。可以預防發炎,殺死你吃進肚子裏的細菌。”

“這是什麽?”我又問了一遍。

我媽的胸口泛起一片潮紅,臉上的笑容閃爍不定,好像風中的殘燭。

“卡蜜兒,我是你媽媽,而且你是我的客人。”她的眼神呆滯,眼眶旁一圈粉紅。我轉身背對著她,感覺到一陣攻心的恐慌。這樣不行。看我幹了什麽好事!

“卡蜜兒,張開嘴巴。”她在安撫我,她在哄我。養育在我左邊的腋下鼓動。

我記得小時候,不管她給我什麽藥我都不吃,因此日漸失寵。拒絕的後果遠比接受嚴重多了。剛剛被她擦拭過的皮膚,現在像著了火似的,跟刀割過一樣灼熱。我想起艾瑪,想起她在我媽的懷抱裏,一頭一臉的汗,紙人兒一般柔弱,而表情卻是那樣的滿足。

我翻身躺平,讓我媽把藥丸放在我的舌頭上,她把濃稠的牛奶灌進我的咽喉裏,然後親了我一下。

不出五分鐘,我就睡著了,還把嘴裏的臭味一起帶進夢中,變成一團酸澀的濃霧:我媽走進我的房間,跟我說我病了。她趴到我身上,跟我嘴唇貼著嘴唇。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噴在我的喉嚨裏。她開始親我。她離開我的身子,對我嫣然一笑,幫我把頭發往後抿好。然後,她把我的牙齒一顆一顆吐出來,用手掌接著。

我醒來時已經黃昏了,身上又熱,頭又昏,睡夢中流的口水滴到脖子上,幹掉後留下一條脆脆的白線。全身無力。我披上一件輕薄的袍子,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想到我後腦勺那塊圓形。

你只是從快樂的雲端跌下來,我一邊撫摸我的臉頰,一邊低聲地自言自語。頭發剪壞了又不會怎麽樣,綁個馬尾辮就好了。

我拖著腳步穿過走廊,關節喀啦喀啦扭來扭去,指關節無緣無故腫了起來。我敲一敲艾瑪的門,她呻吟地說了一聲“請進”。

她坐在地板上,大拇指塞在嘴巴裏,面前擺著她的娃娃屋。她的眼圈黑得發紫,額頭和胸前都被我媽裹上繃帶。艾瑪把她最喜歡的娃娃用衛生紙包著,拿紅色馬克筆在衛生紙上塗塗畫畫,然後把洋娃娃擺到床上。

“她對你做了什麽?”她睡眼惺忪地說,臉上掛著半個笑容。

我轉個身,讓她看我被剃頭的地方。

“她還給我吃了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害我頭暈又想吐。”我說。

“藍色的?”我點點頭。

“我就知道,她很喜歡那一顆。”艾瑪嘀咕,“你會睡著,全身發熱,還會流口水,然後她就會帶朋友來看你。”

“她做過這種事?”我汗淋淋的身體瞬間冷卻下來。我想的果然沒錯:恐怖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她聳聳肩。“是啊。不過有時候我根本沒吃,只是做做樣子,皆大歡喜。我可以玩娃娃或是看書,聽到她來了再趕快裝睡。”

“艾瑪。”我在她身邊坐下來,摸一摸她的頭發。這時候要溫柔一點才行。“她拿很多藥給你吃嗎?”

“只有在我快生病的時候。”

“吃了以後呢?”

“有時候會全身發燙,變得暈暈沉沉,這時候就要泡一泡冷水澡;有時候會吐;有時候會發抖,沒力氣,很累,很想睡覺。”舊事又重演了,跟瑪麗安那時候一模一樣。我覺得喉嚨緊縮,嘴巴裏一陣苦澀。我又開始流眼淚。

我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了下去。我的胃在翻騰。我把頭埋在手心裏。艾瑪和我都病了,跟瑪麗安一樣。

非得像這樣把事實攤在我眼前,我才終於大徹大悟。為什麽二十年前沒有發現呢?我羞愧得簡直要尖叫起來。

“陪我一起玩娃娃,卡蜜兒。”她不是沒有發現我在哭,就是故意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