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九點,我睡著了,睡得很熟,很沉,隔天七點醒來,看著窗外憤怒的太陽,一棵枯樹用枯枝摩挲我的玻璃窗,好像想爬進來,躺在我旁邊,給我安慰。

我套上制服(長袖襯衫配長裙),下樓晃晃。傭人蓋拉在後院,看起來渾身發光,一片綠意襯得她的白色女仆裝光燦耀眼。她端著銀色托盤,讓我媽把有瑕疵的玫瑰擺在上面。媽穿著奶油色背心裙,愈發襯托她的金發。她手上拿著鉗子,在粉紅和嫩黃的錦簇花團間潛行,饑渴地翻看每一朵花,拔掉花瓣。

“這些還要再多澆一點水,蓋拉。你看看你,好好的花搞成這樣。”她從花叢中挑出一枝粉紅玫瑰,壓在地上,優雅地用單腳踩住,從根部整枝剪下來。蓋拉的盤子上躺了二十五朵玫瑰。我看不出來哪裏有瑕疵。

“卡蜜兒,今天一起去伍德貝瑞逛街。”我媽頭也不擡地說,“可以嗎?”她完全沒提我們昨天在納什家的口角。那樣會太單刀直入了。

“我還有幾件事要辦。”我說,“對了,我不知道你跟納什家……嗯……跟安有交情。”我覺得很內疚,前幾天吃早餐時她說她認識安,我不相信,還故意頂撞她。我覺得過意不去並不是因為惹惱了我媽,而是因為我不想對她有任何虧欠。

“嗯哼。亞倫跟我下星期六要辦派對。在我們知道你要來之前就先策劃好了。不過話說回來,在你來之前,我們根本不知道你要來。”又一朵玫瑰離枝。

“我以為你不認識那兩個女生,我不知道……”

“好了。這一定會是一場很棒的夏日派對,會邀請很多很棒的人,到時候你必須穿禮服。我敢說你沒帶禮服來吧?”

“沒有。”

“那好,這是我們敘舊的好機會。你已經來了一周多了,也該打開心房了。”她又把一朵玫瑰擺在銀盤上。“好啦,蓋拉,這些都拿去丟掉吧。晚一點再來摘幾朵漂亮的布置家裏。”

“媽,這些可以留給我,我想用來布置房間。我看不出來這些花哪裏有問題。”

“有問題就是有問題。”

“我不介意。”

“卡蜜兒,我剛剛才檢查過,這幾朵開得不好。”她把鉗子丟在地上,開始用手拔花。

“但我覺得看起來很好啊,裝飾我房間剛好。”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我流血了。”我媽舉起被花刺紮到的手,深紅色的鮮血流到手腕上。談話結束。她往屋子裏走去,蓋拉跟著她,我跟著蓋拉。後門的把手黏著鮮血。

亞倫用一大捆繃帶把我媽的雙手纏起來,纏好後我們一起出門,門一開,差點撞在艾瑪身上。她又在前廊玩娃娃屋。媽調皮地拉一拉她的辮子,叫她跟我們一起去,她乖乖地跟著我們走。我還在想她什麽時候會踢我。但都沒有,因為媽在。

媽要我開她那輛天藍色敞篷車到伍德貝瑞,那裏有兩家貴婦精品店,但她不肯打開車頂。

“我們會感冒。”她說著,對艾瑪笑了笑,串通好似的。艾瑪安靜地坐在我媽背後,我從後視鏡看到她瞪著我,她扯動嘴角,笑得很跩。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用指尖梳媽的頭發,出手很輕,所以媽沒有發現。

我把奔馳敞篷車停在媽最愛的店門口,她柔弱地要求我幫她開門。這是她二十分鐘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想敘舊是吧。隨後的店門也是我幫她開的,溫婉的鈴聲剛好搭配女推銷員喜悅的招呼聲。

“愛多拉!”接著她立刻蹙眉。“天啊,親愛的,你的手怎麽啦?”

“不小心的,真的。忙家務時弄傷的。我下午會去看醫生。”她不去才見鬼。她連被紙割到都要跑醫院。

“發生什麽事了嗎?”

“哦,我不太想說這個。我想好好介紹一下我女兒給你認識,這是卡蜜兒,她最近回來做客。”

女推銷員看一看艾瑪,猶豫地對著我笑了笑。

“卡蜜兒?”突然她回過神來,“我忘了你有三個女兒。”她說到“女兒”時,聲音小了下去,像說到臟字一樣。“那她一定像爸爸嘍,”女推銷員說著,盯著我的臉不放。我覺得自己像一匹馬,她正在考慮要不要買。“艾瑪像你,瑪麗安也像你,兩個孩子在照片裏都跟你一個樣。但是這一位……”

“她跟我不太像。”我媽說,“她的膚色像她爸,顴骨像她爸,脾氣也像她爸。”

這是我第一次聽我媽說那麽多我爸的事。我好奇還有多少位女推銷員知道有關我爸的細枝末節。我快速想象自己和所有南密蘇裏州的店員聊天,用得到的情報拼湊出我爸模糊的輪廓。

我媽用包著繃帶的手摸一摸我的頭發。“我要幫我們家乖女兒買一件新禮服,色彩亮麗一點的。她黑色和灰色的衣服太多了。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