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比·天/現在

雖然我受托要去追查我爸的下落,但是我上周的熱血和雄心現在全癱在床邊的地板上,像一堆肮臟的睡衣。我爬不起來,即使我都聽到睡眼惺忪的小朋友搖搖晃晃地從我門前走過。我想象他們穿著大大的橡膠雨鞋,啪噠啪噠地走過,在3月泥濘的土地上留下圓圓的腳印,而我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我從噩夢中驚醒,是那種你會不斷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不要緊的,只是一場夢,一場夢罷了的噩夢。在夢裏,我回到老家的農場,但又不太像我家,因為那農場整齊又明亮,卻真的是我家農場。在橘色天空的映襯下,我爸從遠方騎馬奔馳而來,像西部牛仔那樣大聲吆喝。他騎下山坡、騎進農場大門,我才發現他的馬搖搖晃晃、顛簸得厲害,原來那匹馬裝了輪子,上半身好端端的,但細長的腿上被套上了鐵箍,好像醫院的輪床。馬驚恐地朝著我嘶鳴,拉長了馬頸想掙脫鐵箍。爸躍下馬背,鐵馬滾著輪子離開,其中一個輪子還壞了,好像怎麽推都推不順手的手推車,令人氣惱。馬停在一截樹樁前面,雙眼翻白,還在努力掙脫底下的鐵箍。

“別理它。”爸沖著那匹馬笑了笑,“反正是我花錢買的。”

“你這錢花得還真冤枉。”我說。

爸咬牙。他站得未免離我太近了。

“你媽可沒意見。”爸嘀咕道。

太好了!我心想,我媽還活著!這感覺好真實,好像口袋裏的鵝卵石。媽還活著啊,我怎麽會那麽傻,竟然誤會了好多年。

“你先治好你的手吧。”爸說著,指了指我那半截無名指。“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希望這比那匹馬有用。”

他舉起一個薄薄的絨布袋,很像裝拼字遊戲用的那種,然後搖一搖。

“哦,我喜歡那匹馬。”我努力抑制心底的厭惡。那匹馬的馬臀以下已經掙脫鐵箍,正倒在地上淌血。

爸從絨布袋裏倒出八九根手指。我每次從中拿起一根,發現不是小指,就是男人的食指,要不就是膚色不對或大小不合。

爸噘起嘴巴,對我說:“隨便選。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勉強選了一根有點像我原本手指的斷指,爸幫我縫上,馬則在我們身後哀號,那是女人的聲音,夾雜著害怕與憤怒。爸拿起鐵鏟朝馬砸過去,馬身裂成兩半,倒地抽搐,一動不動了。

“好了。”說著他咂了一下嘴,“完好如初。”

在我秀氣的手指間,有一截圓胖醜怪的腳趾,縫線還歪七扭八,突然爸爸的女朋友帕特裏夏也來了,一開口就說:“親愛的,她媽媽不在這裏。你忘啦?我們殺了她。”

爸拍拍頭,那動作就像到家才發現忘了買牛奶。“對對對,除了麗比,家裏那幾個丫頭都死在我手裏。”我們三個杵在那裏,大眼瞪小眼,氣氛突然變得凝重。爸走到死馬旁邊,撿起鐵鏟,而鐵鏟變成了斧頭。

我身子一閃,醒了過來,床頭燈被我的手臂掃到地板上。我翻身,看一看側倒在地的台燈,心想:還亮著的燈泡會不會把地毯燒出一個洞來?當時天還沒亮。現在天都亮了,我卻還躺在床上。

但是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我最先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而且有人在講話。我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是心思卻老是飄過去。一個瘋狂殺人犯怎麽會走進班恩房間,關上房門、打開燈,在裏面聊天呢?

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勞爾·凱茲要報仇、老爸被債主逼上絕路、混混為了給老爸一點顏色瞧瞧所以殺了我們全家,這些猜測都先忘了吧!也別再追究當時聽到的那聲怒吼——我想:好吧,那應該不是班恩的聲音。

當我們上床睡覺時,班恩不在家;而當我醒來時,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我記得我當時松了一口氣,因為班恩在家,所以他房間的燈才亮著,而且至少他和媽媽今天不會再吵架了。他關起房門在講話,可能是在自言自語,也可能是在打電話,但燈是亮著的。

不過那個黛安卓又是誰?

我掀開棉被,準備下床,床單被我睡得都發灰發臭了。我想不起來上次換床單是什麽時候的事。床單應該多久換一次?這種事我永遠搞不清楚。不過至少現在我知道做愛完要換床單,這是我幾年前從電視上播放的電影裏看來的,是由格倫·克洛斯主演的恐怖片,她剛做完愛,正在換床單;而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因為我當時只想著:呀,原來做愛完要換床單啊。有道理,不過我怎麽從來沒想過。我被放任地養大,長大了也還是一個樣。

我終於下床,把台燈放回床頭櫃上,兜個圈子走到客廳,假裝若無其事地經過電話錄音機,生怕它知道我在乎有沒有留言。我簡直是吹著口哨、踢著腳步走過去的——沒事沒事,順路過來看看而已。沒有黛安阿姨的消息。已經四天了,她依舊沒有回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