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比·天/現在(第2/5頁)

“我知道你認為事態很嚴重。”班恩回答。

這跟我認識的哥哥不一樣,我印象中的哥哥很文靜、很拘謹。萊爾的資料中有幾張班恩出庭時的照片,他將黑發紮成馬尾(為什麽律師沒幫他剪掉?),穿上不合身的西裝,臉上不是冷笑就是面無表情。

雖然說就連班恩都不願意幫自己一把,這份資料還是讓我面紅耳赤。不過看完以後我覺得心情舒坦了一點。就算班恩真的是無辜的,但他會入獄也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點錯。

答應會去見班恩的一個星期後,我真的要去見他了。我開車朝家鄉前進,我至少有十二年沒回家鄉了,而它在沒有經過我同意的情況下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座監獄城。世事變化太快,壓力頓時減輕。本來我還安慰自己,說我打死也不回金納吉鎮,抵死不會開上那條通往老家的泥巴路,這才把自己誘哄上車。但其實我的老家已經不在了,它幾年前就被買走,還立刻被夷為平地;我媽用廉價花卉海報裝飾的墻壁傾頹了,我們當年哈氣企盼訪客到來的窗戶粉碎了,媽媽用鉛筆記錄哥哥姐姐身高的門框也斷裂了,但養到我的時候媽媽已經懶得記(只幫我量過一次身高:麗比,九十六厘米)。

我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到堪薩斯,先是在燧石山上顛簸,接著突然轉入平地,兩旁的招牌熱情地向我招手,包括“靈緹犬[2]博物館”“電話博物館”“世界最大的麻線球”,我的愛鄉之情油然而生:我應該全部都去參觀一遍,就算只是扮一扮觀光客也好。最後我下了高速公路,在如拼圖般的鄉間小路上一路朝北、轉西、朝北、轉西前進,兩旁綠油油的農田綴著黃色和咖啡色,好似一幅田園點染畫。我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在感傷的鄉村音樂頻道和福音搖滾樂頻道間來回調整。3月的陽光想方設法地曬熱車身,燒紅我怪異的火紅發根。這樣的紅,這樣的熱,讓我再次想起了血。旁邊副駕駛座上擺著飛機上提供的那種小罐伏特加,我打算到了監獄再喝。這酒是自開處方,剛好可以讓我麻木,也讓我一路上都能將手擺在方向盤上,脖子向後仰,免得我在路上就把酒幹了。

接著,仿佛變魔術一樣,就在我想著快到了,遼闊的地平線上就冒出一個小小的牌子。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寫著:歡迎來到美國之心金納吉鎮!字體依舊是20世紀50年代的草寫體。還真沒錯!我甚至可以看到左下角那一堆彈孔,那是好幾十年前,路尼從小貨車上開槍掃射留下的彈痕。再往前開,這才發現那些彈孔全是我想象出來的,這面招牌是新的,但仍是同樣的腳本:歡迎來到美國之心金納吉鎮!到現在還在撒謊,我喜歡。駛過一面路牌,另一面路牌又來了:堪薩斯州立監獄,前方左轉。我照著路標往西邊開去,沿途經過以前艾佛裏家的土地。哈哈,姓艾佛裏的,你們活該。雖然我心裏這樣想,但其實我根本不記得艾佛裏一家人做過什麽壞事。總之,在我印象裏,他們一家人不是好東西。

我在這條往西行的小路上減速慢行,一路往金納吉鎮的郊區開去。金納吉鎮從來就不是什麽繁華的城鎮,放眼望去大多是掙紮求生的農舍、幾戶在石油熱時期盲目興建的膠合板住宅。眼前的金納吉鎮更潦倒了。監獄事業沒能拯救這個市鎮。街道兩旁林立著當鋪和不堪一擊的房舍,不到十年就已經搖搖欲墜,淩亂的院子中間站著一臉震驚的孩子,滿地垃圾,包括食品包裝、吸管、煙屁股等;不知道是誰將吃完的整套外帶餐盒——有塑料叉子、塑料杯、塑料盒——丟棄在人行道邊緣;一旁的下水溝蓋上四散著沾了番茄醬的薯條;就連路旁的樹都是一派淒涼,又禿又矮,花朵執意不肯開。在這片街區的盡頭,一對身材矮胖的年輕戀人坐在冰激淩連鎖店“冰雪皇後”的長椅上,在冷冽的空氣中望著車流,好像在觀看電視節目一樣。附近的電線杆上,一張分辨率很低、面無笑容的少女照片在風中翻飛,她在2007年10月失蹤。過了兩條街,我原本以為又看到同一張尋人啟事,沒想到這次失蹤的是另一個小女孩,從2008年6月開始就沒了消息。兩個小女孩都很邋遢、乖戾,這就是為什麽她們沒有莉賽特那樣的待遇。我在心中默記:一定要去拍一張笑容甜美的照片,以防哪天失蹤沒人理。

再往前開幾分鐘,監獄突然出現在一塊被太陽烤焦的空地上。

沒有我想象中的壯觀,雖然我只想象過幾次。這棟監獄的外觀就像一般的郊區房子,占地面積很大,可能會被誤認成哪家冰箱公司的區域服務處或是某家電信公司的總部,差別只在監獄的圍墻上設有一圈一圈的鐵絲網,螺旋的形狀讓我想到電話線——班恩和媽老是為了它爭執不休,而我們一家人更是常被那條電話線絆倒。因為那條該死的電話線,黛比手腕上被燙出一塊星形傷痕。我故意咳了一聲,只為了聽到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