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比·天/現在(第3/7頁)

我下了車,往牛排館走去;右手拿煙,這樣就不用看我殘廢的左手。天快黑了,浮雲像水牛,成群結隊地飄過天空;夕陽西斜,給萬物塗上一層粉紅。往河邊望去,在千回百轉的交流道中間,荒廢舊谷倉外墻的升降機黑壓壓一片,大而無當。

我獨自走過停車場,腳下的碎玻璃像天上星鬥一樣閃閃發光。我沒有遭受任何襲擊。畢竟現在才剛到下午5點。吉姆晚餐吃得很早,而且引以為傲。

不出我所料,我走進牛排館時,他正坐在吧台喝汽水,一看到我就馬上把手機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來,盯著屏幕使勁看,好像疑心手機壞了。

“你給我打電話了嗎?”他眉頭緊鎖。

“沒有,我忘了。”我騙他。

他笑一笑:“那,好吧。人來了就好。準備好要談正事了嗎?”

他大手一蓋,把兩美元錢留在吧台上,然後帶我走進一間包廂。裏頭的紅色真皮座椅上,黃色海綿從破損處爆出來。我坐上去,剛好坐在裂口上,破裂的表皮刮擦我的大腿後側,椅墊散發著陳年的煙臭味。

吉姆從不在我面前喝酒,也不會問我要不要來一杯,不過侍者來點餐的時候,我故意點了一杯紅酒,然後瞟了他一眼,看他有沒有強裝鎮定、失望透頂,或是有任何不像他會有的反應。侍者追問:哪一種紅酒?我對酒沒有概念,真的!我向來記不住那些紅酒白酒的名字,而且永遠搞不清楚那些簡稱,所以我隨便點了一杯。他點了牛排,我點了雙餡焗烤馬鈴薯,然後侍者帶著菜單離開,他便像醫生似的嘆了一口氣說:“呃,麗比,我們要一起邁向嶄新的人生階段了。”

“那麽,到底還剩多少?”我一邊問,心裏一邊默念一萬一萬一萬。

“你看我寄給你的財報了嗎?”

“有時候會看。”我又撒了謊。我喜歡收信,不喜歡讀信。那疊財報應該是堆在我家的某個角落。

“你聽我的留言了嗎?”

“我覺得你的手機好像怪怪的,信號時斷時續。”(我聽是聽了,但一聽到有麻煩三個字就立刻掛掉電話,通常他一講完那千篇一律的開頭我就掛掉了:我是吉姆·傑弗裏,麗比……)吉姆不滿地噘著嘴,左手指尖與右手指尖對碰,又彈開,再回碰,彈開。

“余額只剩九百八十二美元十二美分。我跟你說過了,如果你肯找份全職工作,定期存款,可能還撐得下去,可是……”他雙手一攤,扮了個鬼臉,“看來事情沒有想象中順利。”

“那本書呢?那本書不是……”

“麗比,對不起,那本書一點幫助也沒有。我每年都這樣跟你講。這不是你的錯,但那本書就是沒用。唉,算了。”

前幾年,我滿二十五歲時,有家出版社想借機大撈一筆,寫信來問我願不願意出書,談一談我如何克服“往日的陰霾”。雖然我根本沒擺脫任何陰霾,但我還是一口答應,反正有個在新澤西州的女人會幫我捉刀,我只要通過電話口述就行。書在2002年聖誕節出版,封面上的我頂著一頭據說是充滿動感的隨興短發,但看起來跟鳥窩沒兩樣,書名叫《嶄新的麗比!她不只克服了兒時創傷,甚至超越了自己,開創新生活!》。書裏有我和我家人的合影,還有兩百多頁瑣碎的廢話教讀者如何正向思考。

出版社付給我八千美元的酬勞,之後陸續有一些生還者互助會邀我去演講。我曾飛去俄亥俄州的托萊多市,聽眾跟我一樣從小就是孤兒。我還飛去俄克拉何馬州的塔爾薩市,台下來參加聚會的青少年都很特殊,他們的媽媽都是死在自己的爸爸手中。

我幫一群張大嘴巴的笨小孩簽書,他們問的問題都讓人心頭一緊,譬如我媽會不會烤蘋果派。我幫一群銀發老先生簽書,他們的目光從老花鏡後面射出來,嘴巴張開就可以聞到胃酸和咖啡焦掉的味道。我在書上寫下“開創美麗的一天!”或是“美麗的明天近在眼前!”

我很慶幸我的姓可以有各種變化。我的書迷都神色憔悴,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個個裹足不前,零零落落地圍在我身邊。來聽演講的觀眾很少。後來我發現演講沒有酬勞可領,就再也不肯出席了,反正書的銷路那麽差。

我嘀咕道:“出書應該很賺錢才對啊。”我真的很希望那本書可以幫我大賺一筆。我跟小孩子一樣死腦筋,以為只要天天禱告,上天就會實現我的願望。上天應該實現我的願望啊!

“我知道。”吉姆苦口婆心地勸了我六年,勸到現在已經無話可說了。他靜靜看著我喝酒。“不過,麗比,換個角度想,這個時間點很妙,正好是你步入下一階段的契機。也就是說,你現在長大了,有沒有想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