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天/1985年1月2號,早上8點02分

他又在打電話了。她聽到房門後面傳來他的聲音,嘰哩呱啦嘰哩呱啦,像卡通人物似的。他一直想裝一部分機,他說他們學校一半以上的同學都有自己的電話號碼,還說是“少年專線”。她聽完哈哈大笑,他看到她笑就生氣了,她看他生氣也跟著生氣了。(開玩笑,少年專線?這些小孩真是被寵壞了!)母子倆後來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兩人都怕尷尬。

幾周後,他放學回家,低著頭,拿出購物袋裏的東西給她看:電話分線器。這東西可以讓兩部電話使用同一個號碼,還有一部輕得出奇的電話,塑料殼的,外觀就像女兒過家家的玩具電話;她們以前都用那個粉紅色電話玩秘書遊戲,拿起話筒就說“班恩先生的辦公室”,想拉哥哥跟她們一起玩,班恩一開始還會笑,請她們留下信息,後來就不理她們了。

自從班恩買了電話和分線器回家後,“該死的電話線”就變成天家人最新的口頭禪。那條電話線從廚房的插座牽出來,沿著料理台,穿過走廊,一路螺旋狀旋轉前進,從他深鎖的房門底下鉆進房間裏。家裏每天至少會有一個人被那條電話線絆倒,然後傳來一聲尖叫(女兒之一)或是一句“三字經”(佩蒂或班恩)。她一天到晚命令他把電話線沿著墻壁粘好,他也一天到晚把她的命令當作耳邊風。她努力說服自己,青少年有主見很正常,但班恩這樣簡直是叛逆,她擔心他是在發脾氣,或是個性懶散,或是出於什麽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原因。他到底在跟誰打電話?在他莫名其妙加裝電話之前,根本很少有人打電話找他。他跟穆勒家的兩兄弟是好朋友,那對農家子弟總是穿著背帶褲、沉默寡言,有時候打來一聽到是佩蒂就立刻把電話掛掉,然後佩蒂會轉告班恩:不知道是吉姆還是艾德找你。但以前他不會關著房門講這麽久,這種現象是最近才出現的。

佩蒂懷疑兒子交了女朋友,常常有意無意調侃他,害得他渾身不自在,蒼白的臉透出青光,琥珀色的雀斑微微發亮,好像亮起警告。於是她投降。她不是那種愛過問孩子大小事的媽媽,畢竟班恩十五歲了,家裏又都是女孩子,他很難擁有自己的隱私。有一天他放學回家,發現蜜雪亂翻他的抽屜,立刻去買了一個掛鎖回來裝在房門上。掛鎖跟電話一樣,都是先斬後奏:拿個槌子敲敲打打,三兩下就搞定,從此有了自己的少男天地。這不能怪他。自從路尼離開後,家裏的擺設就越來越柔:窗簾、沙發、蠟燭,一律都是杏桃色,而且還綴著蕾絲邊;抽屜、櫃子一打開,發夾、碎花內衣、小花內褲、粉紅童鞋通通散落出來;相較之下,不難理解班恩微弱的男性宣言:陽剛的金屬掛鎖,螺旋狀的電話線。

房門後面傳出一陣笑聲,聽得她心裏七上八下。班恩從小就不愛笑,八歲的時候還曾經冷冷地看著妹妹,宣告“蜜雪有笑笑病”,仿佛愛笑是一種錯。佩蒂說班恩不苟言笑,但班恩已經克制到無人能及的境界。他爸爸路尼拿他沒辦法,先是跟他嬉鬧,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但班恩全身僵硬,毫無反應;繼而對他冷嘲熱諷,大聲埋怨他個性古怪又娘娘腔,但不見班恩有所改變。佩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最近買了一本青少年教養指南,把它像色情書刊似的藏在床鋪底下。書上說要父母勇於發問,教孩子據實回答,但佩蒂做不到。最近這幾天,她一找班恩問話,班恩就暴跳如雷,然後用沉默跟她冷戰,氣得她很難受。她越想了解他,他就越是逃避,躲在房間裏不出來,跟她不認識的人通電話。

她的三個女兒也起床了。雖然農場欠了一屁股債,入不敷出,外人連瞧都懶得瞧一眼,但身為農家子弟還是得早起,就連冬天也一樣。三個女兒都在雪地裏玩雪。她把女兒們當小狗似的趕到外面,省得吵醒班恩,沒想到立刻聽見班恩在打電話,才知道他早就醒了。為了彌補剛才對女兒的虧欠,她開始做三姐妹最愛吃的薄餅。班恩和三姐妹都怪她偏心:班恩抱怨為什麽非要禮讓那些綁著緞帶的小丫頭,三姐妹則抱怨為什麽一定要安靜不能吵哥哥。蜜雪在三姐妹中排行老大,十歲,老二黛比九歲,老三麗比七歲。(她仿佛可以聽到班恩在教訓她:“天啊,媽,你是母豬嗎?生那麽多!”)她透過薄薄的窗簾往外看著三姐妹盡情玩耍:蜜雪是老大,黛比是她的隨從,兩人正在合蓋一座雪堡,卻不肯跟麗比說她們在玩什麽。麗比在一旁怯生生地也想加入,一會兒遞雪球,一會兒遞石頭,接著又遞上一根快要斷了的長木棍,兩個姐妹看也不看就說不要。最後麗比膝蓋微蹲,放聲尖叫,把雪堡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