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頁)

她留著男孩式的短發,染成紫紅色,在紐約居住的這幾年裏,她幾乎把所有的顏色都試遍了。有人把她這種發型稱為“小精靈式”,但她不喜歡這種說法,她自己把這個發型稱為“簡便式”,因為她可以在離開淋浴間後的一分鐘內就走出大門——對一個淩晨三點才上床,又拒絕早起的人來說,這種發型確實非常方便。

今天她穿了一條黑色彈力褲,盡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卻穿了一雙平底鞋。深紫色的上衣沒有袖子,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手臂上結實的肌肉。卡拉畢業於薩拉·勞倫斯學院,這所學校以藝術與政治學見長,向來沒有崇拜體格的傳統,但她在畢業後加入了金吉姆健身中心【注】,定期去做力量訓練和跑步機運動。一般人或許以為,一個在放蕩不羈的格林尼治村住了八年,而年紀又不足三十歲的人一定會嘗試刺青之類的身體藝術,至少會在身上打一兩個洞,戴上金屬環或釘紐以示炫耀。但是卡拉的皮膚很白凈,身上既沒有文身,也沒有任何穿刺打洞的地方。

【注】金吉姆(Gold’sGym),著名的健身中心,在世界各地設有連鎖店。

“媽媽,明天我有一場表演。在巴爾紮克先生的店裏,你知道的。”

“我記得。”

“但這次不同,他決定讓我單獨表演,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

“真的嗎,寶貝?”

“當然是真的。”

走廊裏,蓋爾德特先生剛好從門口經過:“嗨,你們好。”

卡拉向他點點頭。她回想起來,當她母親剛住進這座城市中最好的療養機構“斯托伊弗桑特-曼納療養院”時,曾和這位鰥夫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他們以為我們晚上住在一起。”她低聲告訴女兒。

“你們是嗎?”卡拉問。她想到母親已守寡五年,現在也該是和另一個男人交往的時候了。

“當然沒有!”母親哼了一聲,真的動了氣,“這是什麽鬼話。”(這一事件充分體現了這個女人的處事性格:和她開點有點色情意味的小玩笑還可以,但她有一條清楚的界線,一旦越界,你就變成了敵人,即使是親生骨肉也一樣。)

卡拉興奮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說著明天表演的事。她一邊講,一邊仔細端詳母親。她發覺,盡管母親已是七十幾歲高齡,但皮膚卻異常光滑,膚色健康紅潤得像繈褓中的嬰兒,她的頭發雖然大都灰白了,但其中還是夾雜許多不肯馴服的黑色發絲。美容師今天把她的頭發盤起來,梳成一個流行的發髻。“媽媽,明天會有一些朋友去看我表演。如果你也能來的話,那就更好了。”

“我試試看。”

坐在床邊扶手椅上的卡拉發覺自己的拳頭突然握了起來,身上的肌肉緊繃,呼吸也變得短而急促。

我試試看……

卡拉閉上眼睛,感覺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媽的!

我試試看……

不、不、不,完全錯了,她憤怒地想。她母親不會說“我試試看。”這不是她習慣說的話。她應該說:“我一定會去,親愛的,我會坐在第一排。”要不,她就會冷淡地說:“不,明天我不能去,你應該早點通知我的。”

不管母親怎麽樣,都絕對不會說“我試試看”。她要麽答應,要麽就拒絕。

除了現在——畢竟,她已不再是健全人了,最多只是個嬰兒,整天只能睜著眼睛昏睡。

剛才這段對話其實完全出自卡拉的想象。嗯,應該這麽說,卡拉說的話都是真實的,出於想象的只是她母親的那部分,從“很好,親愛的。你呢,日子過得還好嗎?”開始,到最後出了差錯的“我試試看”,全是卡拉自己想象出來的回答。

沒錯,母親今天一個字都沒說,昨天她來的時候也是一樣,甚至更早以前就是這樣了。她就像這樣躺在外面有常春藤的窗邊,陷入一種“醒著的昏迷”狀態。有時,她就這樣一連沉睡好幾天;有時,她也許會突然醒過來,但嘴裏只嘟囔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可怕聲音,似乎在說她的腦海中正有一支看不見的軍隊走過,無情地折磨著她的記憶和心智。

但這個悲劇還有一個更糟糕的部分。盡管相當罕見,但母親還是會偶爾有一小段清醒的時刻。這段時間雖然短暫,但卻完全打破了卡拉原本的絕望。就在她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了最壞的事實,知道她所熟悉的母親已永遠離她遠去時,母親卻又清醒了,正常得有如患腦溢血之前一樣。於是卡拉的心理防線被沖破了。她就像一位飽受虐待的婦人,只因為丈夫一點點的悔恨,便完全原諒了他。在母親清醒的那個時刻,卡拉立即說服自己,她的病情一定會漸漸好轉起來。

盡管醫生告訴她,雖然母親一度清醒,但卻對病情沒有任何幫助。可是,幾個月前母親清醒過來的那個時刻,醫生並不在母親的病床邊。當時,母親突然醒過來,轉頭對卡拉說:“嗨,親愛的,你昨天帶來的餅幹都被我吃掉了。你特意加了好多核桃,你知道我喜歡那個,管它什麽卡路裏。”她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哈,真高興你在這兒,我簡直等不及了,現在就想告訴你昨晚布蘭登先生用遙控器做了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