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11頁)

報告的內容多半已登在報上。報紙,薩根當然是早看過了,但他依然裝著沒看過,第一次看,認認真真地看著。看得很慢,很仔細。這些情況報紙上都登了幾天了,我沒看,這說明什麽?我跟這事沒關,我不關心它。薩根不是個魯莽的人,他很有心計的。其次,他也在利用這個時間在調整心理,盤算對策。調整得很不錯,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著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絲異常。但是很遺憾,沒有,絲毫沒有,他神態十分鎮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最後竟眉飛色舞地擡起頭來,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說:

“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就這事。這跟我有什麽關系?您說有人控告我在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憑這幾頁紙嗎?這太荒唐了。再說,報紙上面沒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個代號叫××的人。如果他們掌握了確鑿證據,為什麽不在報紙上公開我的名字,而要用XX來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請允許我表達也許您不喜歡聽的觀點,我不叫××,××是什麽意思,是數學方程式嗎?其次,據我所知,我們使館內也並沒有一個叫××的人。在我看來,這篇沒有絲毫事實依據的報道實在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而這兩份報告更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我薩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斷然辭去公職,就是為了抗議日本政府野蠻無恥的行徑,他們把我母親的名譽毀了,這比當眾扇我耳光還要令我難受,這裏居然還把我說成跟日本政府一直關系曖昧,難道您不覺得可笑嗎?這麽公然失實地詆毀我,不過是中國人的又一個愚蠢的表現而已。我足可宣稱,中國政府這種徹頭徹尾可笑可恥的行為,不能證明我什麽,只能證明他們自己的愚蠢、野蠻、無恥。”

施密特先生有些驚訝地望著他,“可我更願意相信中國人的一句俗話,無風不起浪。”薩根坦然地點著頭說:“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謹慎便是美德。但請原諒我直言,即使要循風而動,也應該是實實在在地依法尋取實證,而非聽信小人的一面之詞。如果就此懷疑我——個跟隨了您多年的屬下和朋友,我只能說我感到非常遺憾和難過。”

反守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詞,只好順著他的話說:“放心,我會調查的,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和我們使館的名譽,杜絕發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和矛盾。”

這時助手走進來,對薩根禮節性地點頭示意後,徑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邊,將嘴巴湊到施密特先生耳邊悄悄地說了一些什麽。薩根不免緊張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點頭,臉上的表情竟突然變得詭秘了,怪異了——有震驚,有怨尤,仿佛還有一絲得意和冷笑。總之,是那麽五味雜陳,意味深長。他不時地冷眼瞟一下薩根,瞟得薩根不自覺地毛骨悚然。罷了,施密特先生開始表演起來,一邊匆忙地收拾起東西,一邊對薩根解釋道:“今天就這樣吧,我有事,我們回頭再聊。”

“如果需要的話,”薩根笑著說,並沒有站起來,“我樂意奉陪。”

“謝謝,我想還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對薩根說,“我剛才說了,我會根據你的要求認真展開調查。我喜歡調查,喜歡用事實來說話。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中國的又一句老話。你在中國必須要學習他們的老話,那是他們古人的智慧。學會了可以變成你的武器去戰勝他們,現在我覺得你比較被動。當然,你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屬下成為一個無辜犧牲品的。不管怎麽樣,你是做了也好,沒做也好,別人是誣陷你也罷,還是揭發你也罷,我一定會找出證據來的。”

薩根看上司滔滔不絕,第一次覺得無語。

同樣是夜晚,但美國大使館的夜晚是與眾不同的。

由於擔心鬼子的飛機再來夜間空襲,許多人家和單位都不敢點燈,整個重慶幾乎成了一片黑燈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館區內,大多數地段和建築也是黑洞洞的,路燈形同虛設,屋裏雖然有照亮,但窗簾總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難見光影。唯獨美國大使館,屋裏屋外,照明燈盞盞通明,將那座克風格的建築和屋頂之上高高飄揚的星條旗,明目張膽地置於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則會輕易發現,美國大使館、新聞處,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館酒吧、國際總會等屋頂,都鋪著一面巨大而鮮艷的星條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這幾個地方卻因為漆黑而變得更加明亮突出。鮮艷的星條旗像一個喧嘩的廣場,構成一個色彩斑斕、情緒熱烈的世界,使這個城市沒有因為漆黑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