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11頁)

這就是美國人的強悍與牛氣(多少也摻雜著一絲傻氣):你日本人敢炸中國的軍用設施,敢炸重慶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國國旗。凡是有星條旗飄揚的地方,即便是在時時處於日本飛機威脅下的危如累卵的重慶,也是最安全的。這種美國式的強悍與牛氣自然也貫注在施密特先生心裏,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薩根的密室裏搜出了秘密電台,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國人提出的要求,將薩根驅逐出境,讓他滾回美國。他認為這樣做太傷他們美國政府的面子,即使證據確鑿,他也不能這樣幹。他要按他們美國人的方式處理薩根。

這天晚上吃罷晚飯,施密特先生踏著薄暮在院子裏小走了一會兒:既是在等薩根回來,也是在思考怎麽來修理薩根。遠處,山嶺的背後泛著一片昏紅,他知道那是燃燒的晚霞。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心裏也升浮起這樣一片昏紅。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薩根的情況用電報向大使作了簡單匯報,今天下午大使給他回電,授予他全權代表大使負責調查和處理。這說明大使暫時回不來,同時也說明大使對他的信任。

他喜歡這種感覺。權柄在手,高高在上,人為魚肉,我為刀俎。

薩根回來了。他前腳跨進宿舍,施密特先生後腳就緊跟了進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視一番屋內,發現屏風之後確有助手說的一塊木頭蓋板。他難以想象,這屋子裏怎麽會有這麽一個肮臟的地下室。其實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薩根是使館內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館西遷的首批先行人員。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隊入駐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薩根作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來重慶落實使館西遷的準備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個對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進樓來看房子時就被一縷陳年醇香牽引到了這間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順,其他職員還不要呢。就這樣,這間屋子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雖然來過這裏,但不知道這屋子裏還有個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訴他這個秘密後,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所以專程來探視。根據助手的描述,他輕而易舉地發現了那個秘密的角落,那塊“遮羞布”——蓋板,並且不避諱自己的“發現”,目的就是想讓薩根覺得心虛。

薩根哪知道有人已經搜查過他的房間,他沉浸在自己的盤算中,準備以一只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無賴的嘴臉,來應付上司可能的盤問。他通曉美國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紳士的脾氣,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認賬,他一個參贊,又不是什麽大使,手無予奪生殺之權,能把他怎麽樣?所以,施密特先生進屋後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並沒嚇倒他,他一直瀟灑地昂著頭,笑吟吟地迎著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哈,上司先生,你有話就直說吧,別在那裏裝模作樣了!

施密特先生裝作沒有看見薩根的表情,環顧了一下室內,嘆著氣說:“薩根先生,論年齡你是我的兄長,論資歷你更是前輩,說實話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臉皮……”薩根一點也不買他的賬,立刻打斷他:“年輕的上司,什麽實話假話,如果你還要繼續昨天的話題,對不起,我不歡迎你造訪我的私人居所。”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將目光投射到地下室的蓋板處。薩根似乎鐵了心的不怕他,昂著頭說:“哪怕是面對總統閣下,我也只有一句話——我沒有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搖著頭嘲諷道:“我想總統先生恐怕是沒興趣聽一個有辱國家榮譽的敗類狡辯的。”

薩根勃然大怒,狠瞪著施密特先生說:“誰是敗類?你就算不信任我,也應該遵循我們偉大而公正的美利堅法律!在我們的法律裏,證據才是上帝,你以讒言作證,我想我是無法容忍你一再誣蔑的!”

“誣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陣冷笑。

“是的,我的榮譽已經受到你和你所說的荒唐事實的嚴重侵犯與誣蔑!在我沒有下定決心告你誹謗之前,請你離開。”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說:“薩根先生。這裏不是好萊塢,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戲了。你口口聲聲跟我談榮譽,哈哈,如果你心裏尚有美國的榮譽,就不會勾結日本人!”說著便拉薩根走到屏風後,指著那塊蓋板,厲聲喝道,“我不想與你無謂爭執,你要證據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開吧。我隔著厚厚的地板,已經看到你的罪證,是一個鐵家夥,會發出嘀嗒嘀嗒的叫聲,是不是?”

仿佛一腳踏入陰曹地府,薩根頓時像被抽幹了血的僵屍,臉色突地變得異常蒼白,站在那裏動彈不得,心裏想要說話,但嘴巴又張不開,像被那塊“遮羞布”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