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只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淒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裏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布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幸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屍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麽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布,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裏?”

“我還能去哪裏?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匯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

陸所長淒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麽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沖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麽?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麽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麽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麽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麽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麽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麽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兇,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裏,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籲短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裏。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後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

“沒事吧?”

“怎麽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

“下一步怎麽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家夥,我的人已經守了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