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16頁)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她開始聊了起來,“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認識胡利安的,當時我還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價錢買下了胡利安的小說版權。我剛到出版社上班的時候,先是在管理部門,後來,卡貝斯塔尼先生發現我會法文、意大利文,還懂一點德文,就把我調到編務部去當他的私人秘書。我的任務之一就是聯絡作者和國外的出版社,處理版權合約等等問題,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開始接觸胡利安這個人的。”

“您父親告訴我,你們兩位交情很深啊。”

“我父親一定告訴您,我跟胡利安有過一段生死戀情,對不對?在他看來,我就像發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會跟人家跑。”

這個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簡直讓我瞠目結舌。我在心裏琢磨了好半天,實在想不出來該怎麽接話。這時候,努麗亞·蒙佛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還不停地搖頭。

“您別聽他的。我父親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的那趟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貝斯塔尼先生和迦利瑪出版社洽談合約的細節。我在巴黎待了一個星期,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簡單:卡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館的住宿費。您說,這會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間僅止於書信往來,通常談的都是作者的版權、校樣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對他的了解,或者應該說我對他的想象吧,只限於他寄來的那些手稿而已。”

“他和您聊過他在巴黎的生活嗎?”

“沒有。胡利安向來不喜歡聊他自己,也不談他自己的作品。我覺得他在巴黎的日子並不快樂,而且,他給人的印象就是那種在任何地方都快樂不起來的人。事實上,我始終沒有深入地認識他這個人。他也從來不和任何人深交。他的內心很封閉,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似乎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已經不感興趣了。卡貝斯塔尼先生對他的印象是:極度害羞內向,性格有點乖僻。但我總覺得,胡利安一直生活在過去,他把自己鎖在了回憶裏。胡利安孤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為創作小說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說裏,那個舒暢自在的世界,是他為自己打造的監獄。”

“您這麽說,好像您很羨慕他似的。”

“世上還有比文字世界更難熬的監獄呢,達涅爾。”

我只能頻頻點頭,但實在不太明白她話中的涵義。

“胡利安和您提起過往事嗎?例如,他在巴塞羅那的日子?”

“很少。我住在他家的那個禮拜,他跟我稍微說了一些他的家庭。他母親是法國人,本來是個音樂老師。他的父親開了一家帽子專賣店之類的,非常虔誠,也非常嚴厲。”

“胡利安跟您說過他和他父親之間的關系嗎?”

“我知道他們父子的關系很惡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問題由來已久。胡利安遠走巴黎,就是為了避免被他父親送去當兵。他母親曾經答應過他,總有一天會帶著他遠離那個男人。”

“再怎麽說,那個男人總是他父親啊!”

努麗亞·蒙佛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緊抿的雙唇也只是微微牽動了一下,眼神透露出哀愁和疲憊。

“話是這麽說,但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做父親的樣子,胡利安也從沒把他當父親看。有一次,他向我承認:他母親婚前曾經和一位不知名的人產生過一段畸戀,而且,她始終不願意透露那個人的姓名。那個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親。”

“聽起來和《風之影》的開頭真像啊!您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

努麗亞·蒙佛特點點頭。

“胡利安告訴我,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經常看到那個帽子師傅——胡利安都是這麽稱呼他的,是如何殘酷地羞辱、毒打他的母親,施虐之後,帽子師傅再氣沖沖地跑進胡利安的房間,指罵他是罪惡之子,而且還從他母親那兒遺傳了軟弱、可悲的個性,注定一輩子都只是個可憐蟲,不管做什麽都不會有出息的。”

“胡利安對他父親一直懷恨在心嗎?”

“時間會沖淡一切吧。我從來不覺得胡利安恨他的父親,或許這樣反而比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為多次看到母親被他毒打,從此就不再尊敬那個帽子師傅了。胡利安跟我談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仿佛已經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陳年的往事,不過,這樣的往事,卻是一生難忘。惡毒的言語一旦侵害了孩童純真的心靈,無論說者是有意還是無心,這些話都會深植在孩子的記憶中,最後遲早會腐蝕掉他的靈魂。”

我在心裏納悶,她是不是也有感而發?接著,我想到了好朋友托瑪斯·阿吉拉爾,他那跋扈的父親訓話時,他老半天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