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一陣寒風穿梭而過,街道上依然彌漫著薄霧。鉛灰色的陽光,在哥德區的樓宇和鐘塔間半遮半掩地灑向地面。離我和貝亞的大學回廊之約,還有好幾個小時,於是,我決定試試運氣,幹脆去找努麗亞·蒙佛特吧!只希望她還住在前一陣子她父親寫給我的那個地址。

在哥德區迷宮般的巷弄中,聖菲力普聶利廣場像個通風口,隱藏在歷史悠久的古羅馬城墻下。戰亂時期槍林彈雨的痕跡,現在還留在教堂的外墻上。


努麗亞·蒙佛特生活在陰暗中。一條狹小的走道通往餐廳,那裏同時也兼做廚房、書房和辦公室。從走道進來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間陳設簡單的臥室,居然都沒有窗戶。這就是公寓所有的格局了,還剩下一間小到不能再小的衛生間,沒有淋浴設備,也沒有浴缸,倒是有一股從廚房飄過來的各種香料混雜的味道,仿佛那些香料從上個世紀就擺在架子上了。整間公寓陷落在永無止境的昏暗中,仿佛只有一團漆黑存在於兩道斑駁的墻壁之間。屋裏有濃濃的煙味,冰冷而空洞。努麗亞·蒙佛特一直觀察著我,而我則裝出一副對她的家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都到樓下去看書,因為屋子裏幾乎沒有光線。”她說,“我丈夫已經答應我了,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送我一座台燈。”

“您的先生出差了嗎?”

“米蓋爾正在坐牢。”

“啊,抱歉,我不知道……”

“您也不可能知道!把這件事告訴您,我不覺得有什麽羞恥,因為我丈夫並沒有犯法。這次他們把他抓去,只是因為他替鋼鐵廠工會印傳單。唉!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左鄰右舍都以為他去美國出差了,我父親也不知道這件事,我希望,他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您放心,我不會和他說的。”我說道。

接著,她沉默了許久,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也許把我當成伊薩克的間諜了吧。

“獨自撐起一個家,一定很辛苦吧!”為了打破滿屋子的寂靜,我結結巴巴地說。

“不容易啊!我只能靠翻譯賺錢養家,對於一個丈夫在坐牢的女人來說,這點收入實在不夠用。光是支付律師費用,我就已經債台高築了。翻譯和寫作一樣,根本不夠口。”

說完,她盯著我,似乎在期待我能附和上她的話題。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您翻譯書嗎?”

“那倒是沒有。我現在只翻譯一些表格、合約和報關文件,因為稿酬比較優厚嘛,說實在的,翻譯文學作品,稿酬實在少得可憐。社區居委會好幾次都想把我趕走,因為我遲繳管理費。您可以想象,他們一定覺得,這麽一個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窮到只能光著屁股……不止一個鄰居指責過我,他們怪我把整棟公寓的名聲都搞壞了。唉!我哪有這個能力呀!”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線能把我這紅通通的一張臉遮掩起來。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怎麽會跟您說這些呢?不好意思,讓您不自在……”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先問您的。”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點緊張。孤獨在這個女人的身上燃燒著,仿佛一團烈火。

“您和胡利安有點像!”她突然說,“看人的樣子,還有臉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樣,總是默默地盯著別人,誰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於是,你就像個傻瓜一樣,掏心掏肺的,連不該說的話也告訴他……您喝點什麽嗎?咖啡加奶?”

“不用了,謝謝,別麻煩了。”

“不麻煩,我本來就要給自己泡一杯的。”

我總覺得,那杯咖啡加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言拒絕了她的好意,看著她往飯廳角落的小電爐走去。

“您隨便坐啊!”她說道,背對著我。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坐在哪裏才好呢?努麗亞·蒙佛特有張小辦公桌,就在緊鄰陽台的角落裏。桌上有一盞煤油燈,旁邊放著一台安德伍牌的打字機,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字典和手冊。沒有家人的照片,但書桌上方的墻壁上卻貼滿了明信片,每一張的景致都是同樣一座橋,我好像以前在哪裏看見過,可能是巴黎或者羅馬吧!至於那張書桌,異常地潔凈,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所有的鉛筆都被削得尖尖的,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紙張和活頁夾井然有序地分三疊並列在一起。當我轉過頭來,這才發現努麗亞·蒙佛特正在走道口望著我。她默默地凝視著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鐵裏的陌生人。她點上一根煙,在原地就抽了起來,她那張臉龐,在藍色的煙圈裏逐漸隱沒。我突然驚覺,努麗亞·蒙佛特正流露著一種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費爾明鐘愛的那些電影裏的美艷女子,在薄霧彌漫的柏林火車站現了身,她那若隱若現的形象令人傾倒,不過,她自己對此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