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唐諾(第2/4頁)

初中之國的架構確定,才使得納瓦霍人的獨特問題有機會單獨分離出來,明確地開始思考並尋求解答。一如哈貝馬斯說的:“一個受到歧視的少數民族上有他們屬性相對集中的情況下才能要求得到平等對待。”事實上,席勒曼小說裏的納瓦霍,便是一九六八年以後業已完成“初中之國”準自治架構底下的納瓦霍國,席勒曼尊敬這個文化,對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們深情款款,但這絕不是一組描寫樂土的小說,他寫的是謀殺案,而且還不是那種假背景假人物的無關痛癢謀殺案,席勒曼每一個死亡故事的背後,都容納了不止一個的悲傷故事,不止受害者,往往連殺人兇手都值得同情——我們知道,當謀殺故事中的兇手都值得同情,這樣的小說通常便升高了批判的層次,得到某種更深沉的意涵和反思,把目光從個別之人往上移。有時是操控人的無情命運,有時是人無力妥善抉擇處理的價值信念沖突,更多時候則是宰制人的不義社會,我們此刻手中這本《皮行者》便是這樣的故事之一。

那些輕佻講完“初中之國”四個字就以為沒事、可就此把台灣原住民所有實質問題拋諸腦後的政客,是不是該讀讀席勒曼的小說呢?

百分之二的困境

相對於台灣原住民,納瓦霍人畢竟還是擁有他們最起碼的幸福和尊嚴,這我們可從兩件事來看,一是土地,一是他們擁有像席勒曼這樣的摯友。

納瓦霍人今天的土地,對他們而言不僅僅是一塊可居住維生的落腳之所而已,他們曾為了這塊被白人視為不好謀生的土地,拒絕了美國聯邦政府所提供更富饒更好生活的俄克拉何馬,只因為這裏有著白人所不知的更重要東西——這裏是故土,是他們昔日漫遊整個北美大陸的祖先和神族所選定並安居的國度。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如此抉擇不是鄉愁無關浪漫,在這裏,他們尋回的不只是經濟性的謀生可能而已,還包括他們熟悉而且珍視的生活方式,其中包含了他們全部的神話和儀式,也就是他們所有的文化和歷史記憶,以及他們對待生命的態度和對待世界的看法和想像雲雲。用納瓦霍人自己的語言來說是,回到這塊四座聖山環抱的四角神聖之地,“我們因此免於死亡的不僅僅是肉體而已,更重要免於死亡的是靈魂”。這我們都已經曉得了,納瓦霍人對肉身死亡有著異乎尋常的豁達,用我們的標準來說快接近不在意,他們對死亡的高度神經質集中在靈魂這部分,他們在意死後能否尋回正確的道路,安然地回歸“美”之中。

這段劫後余生的話,系針對他們之前被白人驅趕到薩姆納堡鹽鹵、不毛、陌生土地,隨時可能滅族的絕望歲月而發的,因此攜帶著沉沉的重量,不是悠閑的文化論述。

不幸的是,台灣的原住民今天的處境是薩姆納堡時期的納瓦霍人處境,更糟的是,台灣的原住民並沒他們的四角神聖土地可回,這是冷酷的現實——平原沃土再回不去了,一波波移民而來的漢人已成為誰都不能撼動的既成事實,邈不可及;就算是高山之地,當年溫柔保護他們祖先避開漢人欺淩追獵的山林溪谷,如今充滿了嚴酷的敵意,一次地震、一場雨水都可能帶來毀滅。而且,台灣的原住民整整有十二族之多,除了蘭嶼自成天地的達悟族之外,我們到哪裏去分別找出十一處可安置他們的土地,這不是驅趕牛羊,而是要能生活、要能保護他們自身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要有希望的十一塊土地。

事情就是這麽困難,如果你認真當一回事的話,如此,那些輕易說出“初中之國”、“國與國夥伴關系”的漢人執政者,顯然就不只是態度輕佻而已了,我們幾乎可以直接憤怒地指責這根本是騙局一場。

另一個冷酷的現實是,台灣的原住民只四十二萬人,占百分之二人口,在只知選舉、只曉得講少數服從多數而毫無其他民主內涵的台灣當前政治大遊戲中,他們的任何憤怒並不構成威脅,只是騷擾而已,你不必去解決它,只要蓋住它就可以了。

因此我個人才想,台灣的原住民多麽需要一個像席勒曼這樣子的摯友。

席勒曼之路

席勒曼這樣的摯友是什麽意思?我指的不只是那個寫納瓦霍題材最好推理小說、編纂各式納瓦霍書籍、慷慨把自己整個人生和納瓦霍國命運綁在一起的好心白人東尼·席勒曼而已(台灣當前並不乏熱心原住民事務的好心漢人),我說的席勒曼還是一個象征,其中既包含了他工作的重要社會意涵,還包含了納瓦霍人和整個美國白人社會的關系真相。

席勒曼象征,首先清晰表現在最庸俗的書籍行銷量上——我們知道,席勒曼小說幾乎本本列名全美暢銷排行榜之上,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了同樣才只幾十萬人口(但已是最大印第安部族)且在美國二億以上總人口數基底占更不起眼比例的納瓦霍人,他們所受到的社會關心、重視程度,遠遠遠遠超過了純數人頭的選票意義,印第安人的問題不是一個獨立於我生活之外的、遙遠的、特殊性的,只跟某些學術研究者、專職社工和瘋子才有關的問題,而是一個與我有關系必須去好奇、去理解、去關心的基本社會問題,在人權意義上,在文化意義上,在歷史意義上,在經濟意義上等等乃至於最終極最素樸的人性普遍意義上。也就是說,印第安人的特殊性,包括人種、文化、生活方式和歷史遭遇那小小部分的不同,系建立或凸顯於他們和我們共同是人、是美國合法公民的絕大部分共同基礎之上,因此,他們理應擁有我們所有的基本權利和機會,並且,還應該比我們更多一點特殊待遇。這才是“初中之國”的正確意涵,不是劃出去,而是更溫柔更尊重地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