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唐諾

《皮行者》 如果,台灣的原住民也有席勒曼這樣的好友

這回,且讓我們暫停下腳步,不像以前那般持續探入納瓦霍國這塊壯麗、深邃、盡管孤寂但仍有神族護佑的大地,讓我們就留在千瘡百孔的台灣,只因為近在咫尺,台灣也有和他們相似處境的人們,而且有悲傷的事發生——我相信,二〇〇四年將被歷史記錄下來,這是台灣原住民忍無可忍“反叛”的一年,也許直接用“宣戰”一詞好些,他們回到久違的平地,回到很諷刺以他們已被滅絕的一支部族命名的凱達格蘭大道,唱他們久矣不再的出草之歌,最終被以違反集會遊行相關規章,妨害了市民交通和治安的理由驅離,但這只是序曲,原住民說他們下回會帶著獵槍和獵刀再回來,在我們談話的此時此刻他們已在動員集結。

背景是敏督利台風挾帶豐沛雨水的七二水災,這個奇特的水災亦將一並被寫入歷史,因為淹水重創之地並非漢族居住的低平城市,竟然是高山,原住民部落僅有的生存土地;導火線則是漢族統治者的侮辱性言辭,先說高山濫墾者不值得救助,接著又改口說應該讓他們移民中南美洲雲雲。

仍然要先解釋一下所謂的“皮行者”一詞。皮行者是納瓦霍人最害怕的惡的巫師,相對於醫藥者、誦歌者這些以“變幻的女人”所教導儀式為族人治病指引的善的巫師。皮行者披上諸如凱歐狼的獸皮行惡,並因此得到幻化的力量,可以化身為各種鳥獸之形,並擁有飛翔、縱跳、潛行等等各種防不勝防的能力。皮行者以巫術攻擊人們,造成傷害、疾病和死亡,你必須辨識出他來,把巫術反射回他身上,只有皮行者被摧毀,那些遭他巫術攻擊的受苦之人才可能痊愈。

在納瓦霍人心中,有兩個最大的惡之源,一是非人族的狡猾凱歐狼,一如納瓦霍人常說的,“凱歐狼總是等著”(這也是席勒曼的另一部書名),代表著自然界持續的、不懈的、隨時可能攻擊的敵意;另一就是皮行者,這則是人自身之惡,皮行者的行惡不是報復性或為著某種功利性目的,而是恣意的,為行惡而行惡。從皮行者,我們看到了在納瓦霍人對人性假設有著相當溫暖善意的基本想法中,仍不僥幸地正視人性最幽暗的一角,惡是人性本質的一部分,你可以而且必須對抗它,但消滅不了的。

如果我們進一步從納瓦霍人傳誦的神話理解,還會發現凱歐狼這個大自然敵意象征的角色相當復雜微妙(這往後我們會仔細些討論),有相當迷人的各種冒險事跡和其風情,納瓦霍人怕它恨它,但其間亦有著敬畏的成分;皮行者則不然,它是純粹的惡,沒有故事,沒有任何想像,連一絲隱喻性的光暈都沒有,它幾乎只是一個光禿禿的象征,一個概念,就是惡自身。

初中之國只是面對問題的開始

台灣的漢人執政者提出一個口號,那就是“初中之國”的概念,讓原住民保有某一方土地,遂行自治,這抄襲自美國,但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提此口號的人知道“初中之國”的任何真實意涵及其麻煩,這極可能又只是一次語言遊戲,沒任何正經嚴肅的實踐準備。

我們知道,納瓦霍如今就是個“初中之國”,有自己的總統,自己的議會,它獨立於所在的各個州政府之外,牽涉到外頭白人世界的事務,只有美國聯邦政府有部分管轄權。如同我們在席勒曼小說看到的,這裏發生的謀殺案只有兩個司法單位有權力,一是利普霍恩和契所代表的納瓦霍國警察,另一則是直接上升到以肯尼迪等人代表的白人聯邦調查局,他們相互合作,但往往也不免得鉤心鬥角一番。這既是人性,也是犬牙交錯的制度使然,只因為這種“初中之國”的奇特政治體制有高度的復雜性、滲透性和依賴性,它只是面對納瓦霍人問題的正確第一步,讓納瓦霍人取回自身問題的主體性位置,絕不是萬靈丹,講完“初中之國”四字真言之後所有實質性的問題自動解決,或說今後你們自己玩,自生自滅。

席勒曼對納瓦霍人有著數十年如一日的溫柔深情,對長居新墨西哥州的他,說此生志業已和納瓦霍人的命運綁在一起也不過分,但跳出席勒曼小說之外(其實小說中也看得到蛛絲馬跡),我們會聽到納瓦霍國自身一些較負面的訊息:像納瓦霍國自治政府的運作,到目前為止的績效和聲譽並沒讓人很滿意;像美國政府對其免稅的優惠措施,使得包括納瓦霍在內所有的美國原住民自治區大型賭場充斥;像納瓦霍人蠻嚴重的酗酒問題;像白人強勢流行次文化的持續入侵,尤其是滲透力最強大的可口可樂和麥當勞漢堡,納瓦霍人,特別是小孩,一個個不正常的肥胖,體型滑稽凸梯的失衡表象之下,正如同酗酒,都是一點也不滑稽凸梯的再嚴肅不過的典型社會和文化失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