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第3/4頁)

薩姆巡官未予幹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顯露任何情感的思維裏。他觀察了一陣她的面容,轉而審視她身邊的那幾個男人。那個高大緊張的金發男子,看起來三十二歲左右,是約克和埃米莉·哈特的獨生子康拉德·哈特。康拉德的長相酷似他母親,頗具掠奪性,但同時又顯得軟弱、放蕩,仿佛帶著一股厭世的味道。他好像頗神經質,迅速瞥了一眼死者的臉孔後,就把目光轉到地板上,右腳開始不安地動起來。

他旁邊站著兩個老人,薩姆原先在約克·哈特失蹤案的調查中就已認識。一個是家庭醫生梅裏亞姆,高大,灰發,單薄的削肩,顯然已年過七十。梅裏亞姆醫生細看死者的臉孔時,並無一點兒扭捏不安之色,但是顯然很不舒服的樣子,巡官推想那是因為他和死者是舊識的關系。他的同伴則是這群人當中最詭異的一個——機警而深沉,高瘦而衰弱,這是特裏維特船長,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哈特家的老朋友。薩姆巡官驚愕地發現——他氣急敗壞地想,自己以前竟然沒注意到——特裏維特船長水手服的右褲管底下,露出一截裹著皮革的木制義肢。特裏維特的喉嚨底部像有異物似的,咕噥個不停。他以哀求的姿態,將一只衰老的、飽經風霜的手按在哈特太太的肩膀上,老女人立即將它甩開——僅用僵硬的臂膀輕輕一彈,特裏維特船長當即面紅耳赤,倒退一步。

她這才將視線從屍體上移開。“這是……我認不出來,薩姆巡官。”

薩姆把手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來,清了清喉嚨。“不,你當然認不出來,幾乎不成形了,哈特太太……這邊!看看這些衣服和遺物。”

老太太微微點頭,當她尾隨薩姆走向堆著濕衣服的坐椅時,做出了僅有的一次泄露情緒的動作——舔一下薄薄的紅唇,仿佛貓兒剛享受一頓美餐。梅裏亞姆醫生一言不發地取代她站在陳屍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哈特和特裏維特船長走開,然後掀開屍體上的厚布。席林醫生以職業性的疑惑目光在一旁觀望。

“這些衣服是約克的,他失蹤那天穿的就是這幾件。”她的聲音和嘴巴一樣,緊繃又頑固。

“還有,哈特太太,這些私人物品。”巡官領著她走到桌邊。她緩緩拿起那枚圖章戒指,渾濁的老眼一一掃過煙鬥、皮夾、鑰匙鏈……

“這是他的,”她不帶感情地說,“這枚戒指,我給他的——這是什麽?”她立刻激動起來,一把攫起字條,一眼就讀完了遺言,然後又變得冷若冰霜,近乎冷漠地點頭,“約克的筆跡,確實不假。”

康拉德·哈特無精打采地走過來,眼睛從這一樣看到那一樣,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對死者的遺言感到激動:他摸索著衣服的裏層口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時喃喃地說:“原來是自殺。以為他沒這種膽量,老笨蛋……”

“他的筆跡樣本呢?”巡官猝然問道,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

金發的兒子把文件交給薩姆,巡官懊惱地彎腰審閱。哈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屍體,也不瞥一下她丈夫的遺物,便開始整理圍住她幹瘦脖子的毛皮圍巾。

“是他的手跡,沒錯。”巡官怏怏地咕噥,“好吧,我想就是這樣定了。”雖然這麽說,他仍把遺書和其他手跡文件塞進口袋。他看了一眼陳屍板,梅裏亞姆醫生正把覆屍布蓋回去,“你看呢,醫生?你知道他的長相,這是約克·哈特嗎?”

老醫生看也不看薩姆就回答:“我想是,確實是。”

“年過六十的男性,”席林醫生出人意料地開口,“小手小腳。很早就切除了闌尾。動過手術,大概是膽結石,六七年前的樣子。對不對,醫生?”

“對,十八年前我幫他切除了闌尾。另外那個——膽管結石,並不是很嚴重,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羅賓斯醫生做的手術……這是約克·哈特。”

老女人說:“康拉德,安排葬禮,私人性的。對新聞界發個簡短聲明。不收花圈。立刻去辦。”她邁開步向門口走去。特裏維特船長狀似不安地蹣跚尾隨,康拉德·哈特咕噥了幾句似是表示順從的話。

“等一下,哈特太太,”薩姆巡官說,她止步回頭盯著他,“別走得這麽快,你丈夫為什麽自殺?”

“我說,這……”康拉德怯怯地開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的退縮了。老女人走回原處,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近,巡官甚至可以聞到她口鼻呼出的氣息的微微酸味。

“你要做什麽?”她用尖刻、清晰的口氣說,“我丈夫自殺你不滿意嗎?”

薩姆十分驚愕。“怎麽——是,當然。”

“那麽事情就了結了,不許你們任何人再來打擾我。”她丟下一個惡狠狠的眼色,然後就走了。特裏維特船長仿佛松了口氣,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康拉德咽了一下口水,一臉病容地隨後跟上。梅裏亞姆醫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語不發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