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陳屍所

二月二日,晚上九點三十分

在那個非比尋常的二月的下午,深海拖撈船拉維尼亞D號自漫長的大西洋旅途歸來,駛過沙鉤岬,向漢考克港尖鳴汽笛,船首推波船尾,一路迤邐地進入下灣。船上漁獲不多,肮臟的甲板有如一片殺戮戰場,腥臭的大西洋海風令人反胃,船員們詛咒著船長、海洋、魚群、鉛黑色的天色和左舷側斯塔登島那片不毛海岸。酒瓶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水手們在散發出惡臭味的防水衣下哆嗦。

一個靠在欄杆上、憂郁地凝視著藍色海浪的大個子,突然挺直了身子,通紅的面孔上兩眼暴突,大聲叫嚷起來。船員們往他食指指點的方向看去,三百英尺遠的地方,有個小小的、黑黑的、無疑是死人的東西,在海灣裏時浮時沉。

船員們興奮不已。“左滿舵!”掌舵的人身體向舵輪一靠,吆喝一聲。拉維尼亞D號開始笨拙地向左舷移動,每一個關節都吱吱嘎嘎地響著,像只警覺的野獸緊盯著獵物,一圈圈地越來越逼近那個物體。船員們歡快又興奮,用撐篙拍打海水,等不及要釣取這天的漁獲中最詭異的一條魚。

十五分鐘後,那物體躺在潮濕甲板上一汪腥臭的海水裏,外觀淩亂,腐爛得不成形,但無疑是個男人。從屍體的腐爛狀況來看,這個人顯然已經在深海中受潮水沖刷好幾個星期了。此時船員們雙手交握於背後立在甲板上,一片沉默。沒有人去碰一下屍體。

就這樣,魚臭氣和海風的鹹味灌進毫無氣息的鼻腔,約克·哈特開始了他最後的旅程。汙穢的拖撈船,是他的棺架;身著滿是魚鱗的粗布服、一臉胡子的粗魯船員,是他的護柩人;水手們的輕聲詛咒和吹過窄灣的風聲,則是他的彌撒曲。拉維尼亞D號濕漉漉的船鼻輕輕地劃過滿是浮渣的水面,纜繩被系上貝特利岸邊的一個小船台。從海上帶回來一件意外的貨品,船員們比手畫腳,船長喊破了喉嚨,港口官員點點頭,簡略地查看了滑溜溜的甲板,小小的貝特利港辦公室裏電話震天價響。約克·哈特則安眠在一塊防水焦油布下面。但這種安寧沒維持多久。救護車匆匆趕到了,身著白衣服的醫護人員擡走了濕漉漉的遺體。喪葬隊伍離開海面,響亮的警笛奏起挽歌,約克·哈特被人從下百老匯載往專供認領遺體的陳屍所。

他的一生詭異又神秘。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即聖誕節四天前,住在紐約市華盛頓廣場北邊的老埃米莉·哈特,向警方申報她的丈夫失蹤。他在那天早晨無人留意時,沒與任何人道別,走出那幢聖物盒般代表哈特家族財勢的紅磚華廈,就這樣無影無蹤了。

老頭子不知去向,老埃米莉·哈特對她丈夫的失蹤也無從解釋。人口失蹤處提出的說法是,哈特遭人綁架,可能會有人來要贖金,但是這個說法不久就被打破,因為老頭子的富有家族並未接到任何所謂綁匪的只字片語。報紙上還有其他各種說法:其中一種指稱哈特被謀殺了——舉凡涉及哈特家族的事件,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哈特家族堅決否認這種可能:約克·哈特是個從不得罪人的小人物,是個沒有什麽朋友的安靜老人,而且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調查,他沒有任何敵人。另一家報紙或許是根據哈特家族出奇詭異熱鬧的歷史,推斷老頭子只是離家出走——逃離他專橫的妻子,逃離他那群令人厭煩、離經叛道的孩子,逃離他那叫人神經衰弱的家。可是這個說法後來也不被接受,因為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銀行戶頭沒被動過。也由於這項事實,有關一個“神秘女子涉及此案”的臆測不攻自破。對這種暗示極為憤怒的老埃米莉·哈特,斷言她丈夫已經六十七歲高齡。處於這個年紀的男人,極不可能因為一團小小的欲火而背棄親人、拋棄財產。

經過五星期不眠不休的追查,警方下了一個結論——自殺。看來,警方這次說對了。

由紐約市警察局刑偵組的薩姆巡官擔任約克·哈特這場簡陋葬禮的牧師,委實合適不過。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大不醜:一張嚴肅醜陋的臉孔,豁鼻子,爛耳朵,碩大的體架上長著大手大腳。你會以為他是退役的重量級拳王,他的指關節因為常年打擊罪犯而破皮、結瘤;頭部有灰有紅:灰白色的頭發,砂巖般的紅臉,嚴厲的眼神。他給人的感覺是實在、可靠。他頗有頭腦;作為一名警察,算是相當坦率誠實。不過,經過常年幾無指望的奮戰,他也已經見老了。

這次這個案子倒是不太一樣。從申報失蹤、尋人未果,到發現遭魚啃食的屍體,還有充足的指認身份的證據,一切都公開明朗。但是既然有他殺的說法存在,巡官認為,他就有責任解人疑惑,讓此事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