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停車時,福克發現漢德勒農場看起來不一樣了。破破爛爛的黃色警戒線已經從門口消失了,農舍裏所有的窗簾都大敞著,每一扇窗戶也都打開了。

上午的太陽已是火傘高張了。福克戴上自己的帽子,下車朝農舍走去,胳膊底下還夾著一個紙箱,裏面裝了凱倫和比利放在學校的東西。農舍的前門開著,屋裏彌漫的那股漂白劑氣味已經消散了許多。

福克發現芭布正在主臥室裏哭泣。她坐在盧克和凱倫的那張大床邊,淡綠色的夾被上散落著一些東西,都是從一個抽屜裏傾倒出來的。有卷成球狀的襪子、皺皺巴巴的平角短褲,還有零碎的硬幣和筆帽。芭布的大腿上放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滴在了紙上。

福克輕輕地敲了敲敞著的臥室門,她嚇了一跳。福克走過去,這才看清她手裏拿的是一張手工制作的父親節賀卡。她用袖子擦了擦臉,舉起卡片朝福克的方向揮動了一下。

“大掃除之下什麽秘密都藏不住,對吧?看來,比利跟他爸爸一樣愛寫錯字。”

她想笑一笑,聲音卻啞了。福克坐下來,擡起胳膊摟住了她,感覺到她的肩膀在抽搐。炎炎熱氣從開著的窗戶中滲透進來,整個房間裏悶熱難當。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他明白打開這些窗戶的意義,出去的比進來的更重要。

“格裏讓我過來一趟。”等到芭布平靜了一些後,福克說道。她抽了抽鼻子。

“對,親愛的,他告訴我了。我覺得他這會兒應該在打掃那間大牲口棚。”

“他有沒有說過是為了什麽事?”福克很好奇格裏何時會向他的妻子坦白一切。芭布搖了搖頭。

“沒有。可能是想給你一些盧克的遺物吧,我也不太清楚。一開始是他提出要打掃這裏的,他說是時候該面對現實了。”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她拿起一雙盧克的襪子,淚水又湧上了眼眶。

“我一直在想,這裏有沒有夏洛特會喜歡的東西。她最近總是不停地哭鬧,瘦了好多,”芭布用一張紙巾捂著嘴說道,“我們試過各種辦法,卻毫無起色。今天我們請了個臨時保姆來照看她,其實格裏提議要帶她一起來的,想看看回到熟悉的環境裏能否安撫她,但是我堅決不同意。這棟房子就是出事的地方,絕對不能再帶她回來了。”

芭布失聲痛哭,福克一邊撫摸著她的後背,一邊打量著眼前的臥室。除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以外,一切都幹凈整齊。凱倫把這裏保持得井井有條,但是隨處可見的私人物品卻又讓整個房間充滿了生活氣息。

一個帶抽屜的立櫃上擺了一些嵌在相框裏的嬰兒照,立櫃的質量看起來不錯,但很可能是二手貨乃至三手貨,裝潢的錢顯然都省下來拿去布置孩子們的房間了。透過衣櫥上的一道裂縫,福克能看到一排掛在塑料衣架上的衣服。左邊是女裝,依次掛著上衣、襯衣、工作褲和幾件夏天的連衣裙。盧克的牛仔褲和T恤則雜亂無章地塞在右邊。

大床的兩邊似乎都經常有人躺。凱倫的床頭櫃上有一個玩具機器人、一瓶晚霜和一摞書,書上放了一副閱讀用的眼鏡。盧克的那一側插著手機充電器,旁邊擺了一個臟兮兮的手繪咖啡杯,杯身上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爸爸”。床上的兩個枕頭都還留有凹陷的痕跡,無論如何,在出事前的那段日子裏,盧克·漢德勒顯然一直跟妻子同床而眠。這的確是一個夫婦二人共同生活的臥室。

福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臥室。如今,他多數時候都睡在雙人床的中央。他的床罩還是海軍服的深藍色,跟年少時一樣。在過去的兩年中,見過這套床罩的女人與他都只有露水情緣,沒人會冒昧地要求他換一種中性的顏色。保潔人員每個月來他的公寓兩次,但是回回都無事可做。他不收藏東西,也不會為了情感上的原因保留沒用的紀念品,只是靠著僅有的家具湊合度日。那些家具還是三年前留下的,當時這套雙人公寓變成了他一個人的家。

“你真叫人猜不透。”她在臨走前最後一次如是說道。他們在一起的兩年間,她常常說這句話。起初是充滿好奇,後來是憂慮重重,最後是失望責備。為什麽他不能對她敞開心扉?為什麽他不願對她敞開心扉?他不相信她嗎?還是說,他對她愛得不夠深?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這些問題,他的回答總是不夠快,一段小小的沉默就足以讓兩人聽到結束的信號。從那以後,福克自己的床頭櫃上通常只放著幾本書和一個鬧鐘,偶爾還會出現一盒陳年的安全套。

芭布響亮地吸了吸鼻子,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眼前的房間中。福克把那張父親節賀卡從她的腿上拿走,徒勞地環顧房間,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