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克坐在床邊,無精打采地看著盤踞在墻上的一只中等大小的獵人蛛[1]。隨著太陽的消失,傍晚的溫度只是稍微降了一點兒。洗過澡後,他換上了一條短褲,濕漉漉的雙腿貼著廉價的棉布床單,感到刺癢難耐。淋浴噴頭旁放了一個煮蛋計時器,上面掛著一張措辭嚴厲的告示,要求他洗澡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分鐘。他洗到兩分鐘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覺得內疚了。

酒館裏嗡嗡的嘈雜聲隔著地板飄了上來,斷斷續續的嗓音勾起了一些遙遠的記憶。他有點兒好奇,想看看樓下坐的是誰,卻又不願動彈。這時,玻璃杯摔碎的聲音悶悶地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戛然而止。短暫的沉寂過後,酒館裏爆發出一片嘲諷的大笑。獵人蛛挪動了一條腿。

床頭櫃上的電話突然鈴聲大作,那動靜尖銳刺耳,驚得福克一下子就從床上蹦了起來。他嚇了一跳,但並不感到意外。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為這一刻等了好幾個小時了。

“喂?”

“亞倫·福克嗎?有電話找你。”酒保的聲音十分低沉,摻雜著一絲蘇格蘭口音。福克把這個聲音跟腦海中那個儀表堂堂的身影對上了號,兩個小時前,酒保一言不發地記下了他的信用卡詳細信息,給了他一把房間鑰匙。

福克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否則一定會記得那張臉的。他接近五十歲,寬肩,留著一把橘紅色的大胡子。福克估計他原先可能是一名背包客,走到這裏便一直留了下來。在聽到福克的名字時,他沒有絲毫反應,只是有些驚訝居然有人來酒館卻不是為了喝酒。

“誰打來的?”福克問,其實他已經猜到了。

“你自己問。”酒保說,“朋友,如果你想要留言服務,那你還是找個好點兒的住處吧。我這就把他的電話接進來。”聽筒裏一片寂靜,經過漫長的等待,福克聽到了呼吸聲。

“亞倫?聽得到嗎?我是格裏。”盧克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

“格裏,我們得談一談。”

“對,來我們家吧,反正芭布也想跟你說說話。”格裏把地址告訴他之後,沉默了許久,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聽著,亞倫。她不知道我寫了那封信,這整樁事情她都不了解,咱們就別告訴她了,好嗎?”

福克開車沿著陰暗的鄉間小路朝格裏說的方向駛去,二十分鐘後便拐上了一條鋪平的短車道。門廊燈投下的橙色暖光籠罩著一座裝有護墻板[2]的整潔小屋。他剛停下車,小屋的紗門就吱吱呀呀地打開了,芭布·漢德勒背光而立,只露出矮胖的身影輪廓。片刻之後,她的丈夫也出現在了她身後,他比她稍微高一些,在車道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福克邁上門廊前的台階,看到漢德勒夫婦依然雙雙穿著葬禮服。此刻,這兩身衣服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了。

“亞倫!天哪,好久不見。謝謝你能過來,快進屋吧。”芭布輕聲說著,把空閑的那只手伸向了他。她懷裏緊緊地抱著小夏洛特,節奏有力地來回搖晃著,“抱歉,這孩子老是不消停,一放下就哭。”

在福克看來,夏洛特睡得正熟。

“芭布,”福克傾身向前,越過孩子擁抱了那個女人,“見到你真好。”她久久地抱著他,胖乎乎的胳膊環繞在他的背上,他覺得心裏似乎放松了一點兒。他能聞到她的發膠所散發出的甜甜花香。二十年前,當他還叫她“漢德勒夫人”時,她用的也是這個牌子的發膠。終於,他們分開了,他這才能夠低下頭第一次正眼瞧瞧夏洛特。她被緊緊地壓在奶奶的襯衣上,看起來小臉兒通紅,好像不太舒服。她微微地皺著眉,額頭上有細小的折紋,福克震驚地發現,這個表情居然令他想起了她的父親。

他走進了門廊的燈光裏,芭布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她的眼圈漸漸紅了。她又一次伸出手,用溫暖的指尖輕輕地觸摸了他的臉頰。

“瞧瞧,你幾乎一點兒都沒變。”她說。福克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愧疚感。他知道,她正在想象一個少年模樣的兒子站在他身邊。芭布抽著鼻子,用一張紙巾擦了擦臉,幾粒細小的白色紙屑輕輕地落在她的黑襯衣上。她沒有理會那些小白點,只是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示意他跟著她進屋。她領他沿著一條過道向裏走去,兩邊的墻上掛滿了鑲嵌在相框裏的家庭照片,但他們倆都故意視而不見。格裏默默地跟在後面。

“芭布,這個地方真不錯。”福克禮貌地說道。過去,她總是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此刻他環顧周圍卻意外地看到了雜亂的跡象。茶幾上堆滿了臟兮兮的杯子,回收桶裏的垃圾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一疊疊未拆的信件亂七八糟地摞在一起。屋裏的一切都在講述著主人的悲痛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