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寶劍

浦陽縣令狄公去鄰縣金華勾攝公事未還,縣務暫由喬泰、馬榮掌理。三日平安無事,最後一天傍晚——

衙裏例行公事理畢,喬泰、馬榮又去翠羽閣飲酒解悶,消磨時光。

翠羽閣座落在西城一條小河邊的楊柳蔭裏。此時日沉西山,彩霞滿天,輕風徐來,波聲隱隱。兩個人大壺斟酒,大塊吃肉,正覺口滑腸舒,酣暢十分,忽聽窗下一陣鑼鼓響,來了一個江湖雜戲班,正在楊柳蔭下布局開場。

馬榮道:“原來是那幫走江湖的,來了好幾天了。白日在街頭賣藝,夜間去護國寺演劇。”

喬泰道:“馬榮弟說得是。那班頭姓鮑,人稱鮑十郎,倒是個正直之人。班子只有他婆娘王氏和他們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委托米市行首勞松甫來衙裏登記的。聽說那鮑十郎舞劍十分出眾,正好觀賞,開個眼界。”

馬榮笑道:“我們就在這窗前看去,正無遮礙,又好喝酒。”

小河邊楊柳蔭裏鋪展開了一張四方蘆席,周圍頓時密層層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一個八九歲的男童在蘆席上翻了幾個騰空筋鬥,又倒立繞場一圈。鮑十郎與王氏左右兩邊隅角站定,以為護場。一個年輕的女子則蹲在放道具的竹篋後,竹篋邊一個木制刀架,刀架上下擱著兩棲寒光閃閃的寶劍。他們四人清一色黑衣褲,腰間系著紅絲絳,頭上裹著紅角巾,十分精神抖擻。蘆席邊角一個衣衫襤樓的老人,雙膝夾緊著一面羊皮鼓,不停地按一定節拍敲打著。

馬榮嘆道:“可借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臉。嘿,勞掌櫃與身邊的一個大漢爭吵起來了。”

喬泰低頭細看,勞掌櫃果然正與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大漢子扯纏不清,凡欲攘臂,嘴上還嘵嘵不休。

蘆席上男孩倒立繞場又走了一圈,腳掌上還托起著一個大酒壇。

“馬榮弟,那邋遢漢子我從未見過,想必是外州縣路過的。”

圍觀的人群一聲喝彩,男孩笑吟吟謝場。接著是疊羅漢,鮑十郎粗壯的身子支撐起王氏和他的兒子、女兒,慢慢走場一圈。那打鼓的老頭則拼命擊鼓。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熱烈鼓掌,銅錢如雨點一般擲向場中。那年輕姑娘笑盈盈手持一個木盒,一邊獻媚地向擲錢的看客致謝,一邊飛快地將灑落在蘆席上的散銅錢—一撿起,放入那木盒。

馬榮笑道:“那姑娘果然生得標致,來,我也賞她幾文!”說著從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錢向窗下一聲吆喝,便懸空撒下。那女子聽得明白,一面接錢一面仰頭朝翠羽閣檻窗裏的馬榮嫣然一笑。

鼓聲又起,鮑十郎拱拳上場,指令那男孩站在蘆席中央。一邊去竹筐邊那木架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寶劍,舞了一通,突然閃電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鮮血頓時噴湧而出,鮑十郎笑吟吟將寶劍抽出,男孩“哇”一聲後仰倒地,人群中發出了恐怖的叫聲。

“這號老戲法看過十來遍了,無甚稀罕。那劍是假的,裝有機關。來,喝酒……”

窗下亂哄哄鬧成一片,蘆席四周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女子淒厲的哭喊,一聲比一聲高。

喬泰驚道:“不好!馬榮弟,快下樓閣去看看,哪裏是戲法?弄假成真了!那男孩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兩人飛奔下翠羽閣,推開眾人,見王氏哭倒在地,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鼻翼一張一合,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鮑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雞,茫然失措,站立一邊。鮑十郎的右手仍握著那柄濺滿了血汙的寶劍。

馬榮劈手奪過那柄寶劍,吼道:“鮑十郎,因何殺了親生兒子。”

鮑十郎恍恍然醒來,茫然望著鐵青著臉的馬榮,聲音顫著答道:“我……拿錯劍了。”

“馬長官,這純屬失手誤傷,並非有意殺人。”人群中閃出勞松甫,氣急敗壞地說。

馬榮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一面喊來當坊裏甲,將那男孩屍身運去衙門驗檢,一面喝令鮑十郎夫婦、鮑小姐並那老頭收卷起一應道具刀器,先上翠羽閣聽候鞫問。

他待要再尋那與勞松甫爭吵的邋遢漢子時,卻早已不知去向了。

馬榮、喬泰押著鮑十郎、勞松甫一幹人上了翠羽閣。馬榮讓鮑十郎、王氏、鮑小姐和打鼓老頭坐了一桌,又命酒保燙熱酒來為他們壓驚,先喚過勞松甫來問話。

“勞掌櫃,適才你說鮑先生純是失手誤傷,有何憑據?”

勞松甫答言:“馬長官,鮑十郎是賣藝闖江湖的,這雜耍、戲法原是看家本領。”他從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幹凈的寶劍,又說:“這種劍的內腔是中空的,裏面灌滿了豬血。劍鋒雖有一尺長,卻裝有機關,碰上硬物則縮滑進中空的劍腔之內,看似刺入人的胸腹中。同時豬血受壓,噴湧出來,如同人血一般。劍抽回以後,劍鋒又彈伸出來,宛如真劍一般,鋒刃閃閃,令人膽寒。馬長官不妨親自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