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樂屋

醜時三刻入樂屋必有異象

木台之上斷頭者怒目圓睜

臂腕寸斷,血綿赤紅

有嗔怒者、有狂笑者

皆人魂附之故也

頭裂了。這實在不好,不是重新換個頭插上就能了事。如果不重新修整,就無法很好地飾演角色,甚至根本無法安排角色。

所謂人偶,必須根據角色一個一個地做,所以人偶的世界裏並不會發生角色不夠的情況。根據角色,從頭到手再到腳,一切都選擇最合適的,然後做出最符合要求的外形,從沒有不足的時候。

活生生的戲子就無法做到這些。服裝和化妝可以改變,但是不能隨意將某個頭安在某個身體上,再用某個聲音去表演。戲子必須磨煉自身演技,力求接近飾演的角色。但他們無法改變體格,就連聲音也無法大幅改變。

人偶的組合是自由的。只要有念得一嘴好詞的太夫和一把三味線,就可以完成理想中的角色。

進行表演的並不是人偶,而是人形使。人偶只不過是人形使的道具。如若人形使技藝不夠純熟,即便再怎麽下功夫制作,人偶也是死的。說到底,沒有實力的人形使根本就做不出能夠勝任角色的人偶。

每個頭都不同。一旦決定要做什麽樣的角色,就得由始至終仔細考量,小心翼翼地制作。反復塗刷顏料,細細雕琢,插頭發做衣裳再選擇手腳,一步一步地遵照文字描述重現角色的形態。

如此煞費苦心做出來的最完美的那顆頭,鹽谷判官的頭,裂了。

藤本豐二郎說不出話來。他甚至無法呼吸。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他只聽到太夫的話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之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連聲音都聽不見了。頭腦深處,只有嘩嘩如漣漪般的回響。

他覺得自己仿佛命懸一線。

“又、又是人偶之爭嗎?”說話的是負責衣裳制作的德三。這句話讓豐二郎回過神來。

“人偶之爭……”

“會不會是人偶做得太好了?”

確實,樂屋裏一片狼藉。沒有一個人偶擺得好好的,全都散落一地。鹽谷判官(鹽谷判官、高師直是人形凈琉璃劇《太平記》中的角色。該劇目根據真實的“松之廊下”事件改編,1701年3月14日,從京都被貶至江戶的播磨國(今兵庫縣)赤穗藩主淺野內匠頭長矩,在江戶城松之廊下將幕府派系下的吉良上野介義央砍傷,此事被稱作松之廊下刃傷事件,事發原因不明。淺野被當場制服,當日便剖腹自殺,淺野家因此斷後。一年後淺野家臣為復仇攻入江戶將吉良斬殺。該事件後被改編為劇本《假名手本忠臣藏》,成為人形凈琉璃三大經典劇目之一。但由於幕府的審查制度禁止上演時事劇目,於是該劇改名為《太平記》,主人公也分別更換為鹽谷判官(淺野內匠頭長矩)和高師直(吉良上野介義央),高師直因語言上侮辱了正執行公務的鹽谷判官而被後者砍傷。)仰面躺在正中央,高師直如同撲上去似的壓在上頭。判官的頭滾到了門邊。不僅如此,額頭上還有兩道裂紋。

“這架勢,看樣子不像是誰偷襲誰。這二人,簡直就像打鬥過一樣呀。這不是跟松之廊下正好相反嗎?從來都是被砍的高師直,如今居然去砍人,最後還取了對方的人頭。”

“凈瞎扯。”豐二郎拾起那顆頭,低聲道,“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都、都事到如今了,怎麽還這樣講。豐二郎,你該不會忘記了吧?那顆頭……”

“那、那件事跟這頭沒有關系。人偶只是道具。他們的靈魂……在這裏呢。”豐三郎說著,拍了拍胸脯。“人形使就是人偶的命。我們人形使才是人偶的心。沒有了我們,人偶就沒有生命。人偶自己哪來的心?沒有心的東西怎麽可能爭鬥?”

“話是沒錯……”

“我告訴你,八年前的那件事,並不怪人偶。這顆頭沒有任何罪過。那時候,是因為操控人偶的大師將意念過分傾注於人偶,人偶才動的,只不過不巧被師傅碰上了,不是嗎?怎麽,你的意思是,我心裏還能有讓我的人偶自己斷裂的邪念?”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德三忙說。

彈三味線的勇之助插話道:“唉,出了這樣的麻煩事,心情不好都可以理解,豐二郎你先冷靜。裂了的又不是你的頭。權當你說的都在理,那有邪念的也是……”

你那是什麽口氣。一聲怒喝傳來。米倉巳之吉掀開樂屋門口的垂簾,探頭進來。“那有邪念的也是誰?你該不會想說有壞心眼的是我吧,勇之助?你該不會想說,當初一代巳之吉嫌一代豐二郎礙事,如今我二代巳之吉也把二代豐二郎視作眼中釘吧?”

“哪有的事。”

“你不就是那個意思嗎?高師直一直是我在用。那麽就是我的邪念附到了它身上,讓它取了鹽谷判官的頭。你的話裏不就是這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