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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尼斯,”艾瑞卡對她父親的侍從官說,“你有多余的存款嗎?”

康德尼斯一邊核對著糧倉裏的賬戶,一邊擡起年老褶皺的雙眼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就繼續算賬了。

“只有兩便士!”最後他終於說道,聲音像是要吐痰一樣。

不過他說的是糧倉賬戶,於是艾瑞卡就默默等著。康德尼斯不喜歡算賬。

“這錢足夠讓我體面地下葬了。”他說著,又把那串數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你下葬的事情還遠著呢。你覺得,現在能借我十英鎊嗎?”

老人家停下來,舔了一下鉛筆尖兒,舌頭上就留下了紫色的印跡。

“所以果然是這個樣子的!”他說,“你現在在忙什麽啊?”

“我沒有在忙什麽,但是可能還是想做一些事的。再說了,現在的油價可真是高得可怕。”

提到油價,算是說錯話了。

“哦,車子嗎?”他語氣裏有些嫉妒。

康德尼斯不喜歡蒂尼。“如果你是想把錢用在車子上,為什麽不跟哈特借呢?”

“哦,我不能那麽幹!”艾瑞卡幾乎是驚呆了,“哈特是新來的。”哈特是來警局工作了十一年的新人。

康德尼斯的怒氣看起來稍稍消了一些。

“不是什麽可疑的事。”她再次跟他保證,“我本想今晚吃飯的時候跟父親要的;我是說,錢的事情,但是他要去威廉姆斯叔叔家過夜,而且女人本身就太愛打聽別人的私事了。”她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

這明顯就是說保姆的,她這麽一提,把剛剛因為油價而丟掉的話語主動權又拿了回來。因為康德尼斯不喜歡保姆。

“十英鎊,可是我棺材本裏不小的數目。”他說著猛地把頭甩向了一邊。

“星期六之前你是用不上了。我銀行裏還有八英鎊,但是我也不想明早再專門跑去韋斯托弗取回來。現在,時間真的是太寶貴了。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你肯定還有八英鎊的保障。我父親會還你剩下的兩英鎊。”

“那就告訴我,為什麽要來找我康德尼斯這個老頭子呢?”

他的聲音中有著興奮滿足,除了艾瑞卡,別人應該都會這麽回答吧:因為你是我的老朋友,因為我三歲之後的成長中你總是幫我脫離困境,因為是你第一個把我扶上小馬駒的,因為你總能保守我們彼此的秘密,因為你雖然脾氣不好但還是個可愛的老家夥。

但是艾瑞卡卻說,“我只是覺得茶罐子用起來比銀行順手得多。”

“這是什麽話!”

“哦,或許我不該這麽說。是有天我和你妻子喝茶的時候,她告訴我的。實際上,這並不是她的錯。那天我隱約看到了藏在茶葉裏的鈔票。我想,這是有點不衛生。我是說對茶葉來說不衛生。但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呢。”康德尼斯依舊沉默不語。“不管怎麽說,沸水基本上能殺死大部分細菌。而且,”她說,終於拿起來之前早就該用的進攻架勢,“不然我還能找誰?”

她伸手拿過了鉛筆,從餐廳桌子上隨手拿了一張當地馬術比賽的傳單,然後翻過來,用稚嫩的學生筆體在背面寫:

艾瑞卡·梅爾·伯戈因欠巴塞洛繆·康德尼斯十英鎊。

“到星期六之前都是有效的。”她說,“總之,我的支票簿是用完了。”

“我可不想你在整個肯特郡把我棺材上銅把手的那點兒錢都揮霍掉。”康德尼斯不滿地發著牢騷。

“我覺得黃銅把手太過花哨鮮艷了。”艾瑞卡說,“你最好還是選擇精致的鍛鐵吧。”

當他們一起穿過花園,去康德尼斯的小木屋看茶葉罐的時候,艾瑞卡說:

“肯特郡大概有幾家當鋪啊?”

“大概兩千家吧。”

“噢,天哪!”艾瑞卡說。然後這一話題也就終結了。

但是,她睡著的一整晚腦子裏基本也都是兩千家當鋪的事情,而一大早醒來,這個數字就又蹦到眼前了。

兩千!我的天哪!

當然了,康德尼斯只是在猜測。可能他一生也沒有押過什麽東西,又怎麽會知道郡裏有多少家當鋪呢?不過,數字應該是差不多的。即使像在肯特郡這麽經濟略微富裕的地方,她也從來沒有注意到有當鋪。但是她覺得除非是有意去尋找,你是不會注意到的。就像蘑菇一樣。

艾瑞卡把蒂尼倒出車庫的時候,六點過半的清晨炎熱平靜,她對面的那棟乏味的白色房子好像在對著她笑,大家都還睡著。蒂尼無時無刻不在制造著噪聲,但是這樣打破夏日早餐前的寧靜還是太可怕了。艾瑞卡第一次為自己對蒂尼這種不夠忠誠的厭惡感而覺得內疚。她之前總會發怒,是的,會極度憤怒,但也只是對自己所屬物的憤怒,對自己生命中深愛著的某一部分的憤怒。而無論是在自己的憤怒中,還是在朋友的嘲笑中,她從未想過要拋棄蒂尼。她自己也並沒有過放棄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