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第一次見到宮村香奈男是在今年正月。

美日議和後初次迎接的新年,感覺比占領時的正月還平靜一些。

不過這是一般世人如此,至於我,依然頂著一張毫無起色、無精打采的表情,沒錯,我遲遲無法擺脫年底發生的逗子事件的余韻,處在一種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憂愁的不上不下的狀態,盡管如此,我還是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新年氣氛裏。

我記得那個可憎的潰眼魔名號就是當時在街頭巷尾傳播開來的。後來,潰眼魔事件的影響逐漸蔓延到我身上,不過那時,我當然不可能預知到那麽久遠的未來,所以對於這件事並不怎麽感興趣,也沒有詳加打探。

我記得那天是一月三日。

我伴同妻子,前往朋友中禪寺家拜年。

話雖如此,我們夫婦倆都不是勤快的人,交際圈子也很小,原本就沒有在過年期間到處拜年的習慣。

不過我和中禪寺認識很久了,兩人的妻子也很要好,再說他家是可以從我家散步走到的距離,不只是過年,我們兩家平素就來往頻繁。因此那天只是拜訪的日子恰好是過年,也不算是特地前往拜年如此慎重。

但是話說回來,我們夫婦倆一同外出就是件稀奇事,而且我姑且不論,妻子做了一番打扮,讓我覺得有點拘謹、不自在,感覺渾身不對勁。

中禪寺家——京極堂是一家舊書店。

這天京極堂有客人。

那是個穿和服的小個子男人,非常親切熱情。

年紀大約三十歲或五是歲,看起來似乎上了年紀,卻也帶著幾分孩童的稚氣,頂多看得出他不只二十幾歲,除此之外,不管是年紀還是職業都令人摸不著頭緒,風貌十分獨特。

一如往例,京極堂只介紹我是熟人關口。

京極堂似乎從學生時代起就不承認我是他朋友。

每當有人問他:“這位是你朋友嗎?”他便否定說:“不是朋友,是熟人。”最近他可能連一一否認都嫌麻煩,總是先發制人地向別人介紹我是熟人。我不太明白朋友和熟人之間有多大的差別,也覺得兩者似乎都一樣,不過每當被這麽介紹,我就強烈地感覺自己被瞧不起了。盡管如此,京極堂卻介紹妻子“這位雪繪女士是內子的朋友,也是關口的妻子”,更教人氣惱。

可是如果我在這時候強調“不是的,我是他朋友”,想想也很可笑;而且就算我這麽說,如果京極堂反駁“我又沒拿你當朋友”,我也無話可說,而且更加下不了台。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行了個禮。

來客一邊笑著,一邊以輕柔的聲音極為恭敬地說:“敝姓宮村。”

詳情我已經忘了,不過根據京極堂的說明,宮村也經營舊書店,在川崎一帶開了一家專營和書的小店。京極堂說在那一行裏,宮村是個連他都望塵莫及的高人,不過那時,我並不知道京極堂說的那一行是哪一行。

這是題外話,一個月後發生了箱根山事件,京極堂和我都被卷入,而造成這件事間接原因的,聽說不是別人,就是宮村先生。因為宮村先生不在,所以京極堂才會被找上——事情的真相似乎是如此。

當然,這是我事後才聽說的。

盡管沒有任何說明,宮村卻知道我的身份,他說:“我拜讀了您所有的大作。”我登時臉紅了。

宮村用祖父守望幼兒般的眼神看著我,以柔和的口吻說:“關口先生寫的小說十分難以翻譯,這讓我感到十分高興。”難以翻譯是什麽意思?我不太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不過他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稱贊,所以我糊裏糊塗地向他道謝:“多謝誇獎。”

眾人彼此拜過年後,暢談了一陣子。

宮村就像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和藹可親,是個典型的好好先生。他的口才便給,就算是一點小細節,也會比手畫腳地努力表達,讓人很有好感。此外,他也常常將話題帶到絕非擅長社交的我身上,對於我有些令人消化不良的話,也認真聆聽。

宮村對於笨口拙舌的我無聊的話也一一應和,歡笑以對。

不久後,我發現了一件怪事。對話時,宮村總是用店號稱呼朋友為“京極堂先生”,但京極堂卻不是用店名或姓氏稱呼宮村,而是稱他為“老師”。

就我所知,朋友視為老師景仰的人物只有一位,除了那個人以外,他應該沒有其他稱為老師的對象了。頂多偶爾會稱呼我為大師而已。當然,他那麽稱呼我的時候,只是在挪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