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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騷混合在春季的香味中,輕搔著耳朵的汗毛。
空氣通透得能將遠方景物盡收眼底,總覺得舒爽極了,朱美很久沒有像這樣,脫下鞋子,光腳踏上地面。
朱美不穿布襪。她不喜歡穿襪,覺得那簡直像纏足。真舒服。仿佛冰涼透明的天空自頭頂貫穿腳底,就像這樣被吸入地面似的。
——我討厭城鎮。
朱美在山中長大。
爬上高一點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大海。
朱美覺得這裏真是個好地方。
不久前,她還住在逗子。
因為租賃的房屋決定要拆掉了,她暫時前往東京。
但是半個月她就受不了了。
在逗子租的房子,是一棟極為老舊的屋子,總是聽得見海潮聲,不僅如此,還背負著令人避忌的來歷,那裏的生活實在稱不上舒適,即使如此,還是遠比都市艱辛的生活要來得好多了。
她懇求丈夫,帶她離開城市。
朱美的丈夫從事的行業,總是在外旅行。朱美對土地沒有執著,平素甚至老說無根飄泊不定的生活才適合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希望能夠和丈夫同行,然而她無法如願。
朱美在逗子涉及了一起可說是她人生分水嶺的重大事件。然後,她犯了罪。雖然不是大罪,卻也不是微罪,目前尚未有個結果,所以她必須清楚地交代居所才行。審理、審判等等讓她覺得麻煩極了,但是朱美是那種既然犯了罪,就得好好贖罪才行的個性,她非常幹脆地接受了現狀。
然後,她在這裏——沼津——安頓下來。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鄉,也是朱美戰時避難的疏散地。那裏有一些親戚朋友,丈夫說這樣也比較能夠安心,但是朱美懇求說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較好。
世事難料。
所以擔心也沒有用。
不管是過去還是以往,已經過去的事,對朱美來說都無所謂,她覺得人擁有的只有當下。同時她也認為往後的事既然無法預知,而老是看著過去未免也太不幹脆。而且回憶這種玩意兒不管是好是壞,總是有點黏稠的感覺。所以對於朱美這種女人來說,與過去有牽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駿河這裏的空氣和適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過朱美的少女時代並沒有快活跑跳的回憶,但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幸。現在這種年紀還能夠像這樣跑跳,已經很不錯了。
朱美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海風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樹。
松樹這種樹木,春夏秋冬都是一個樣,總是一片青蔥,尖尖刺刺,誇示著它的生命力。就是這一點讓朱美討厭。而且她覺得松樹從種植時起,就已經不年輕了。就算經過百年,松樹還是一樣的松樹。
松樹打從一開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變,這種存在令朱美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當看見松樹,她就這麽想,然後獨自一人暗自竊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擬成人,還一本正經地去思考。
——樹不就是樹嗎?
然後朱美就笑了。
盡管覺得不喜歡、討厭,朱美還是常來這裏。
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這裏的松樹有千棵之多。
從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連綿不斷的千松原----這裏就是聞名遐邇的東海名勝,但這裏不光是景色優美而已,聽說這片松原還是一片防鹽林。過去沒有這片松原時,海風從駿河灣毫不留情地撲向這一帶,對居民造成了無可估計的鹽害。海風吹在臉頰上,感覺雖然舒爽,但若是超過一定程度,也會變成荼毒人類的兇器呢----朱美這麽想著。
不過,她也聽說此處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聽說在以前----不過朱美不曉得是多久以前,也沒有興趣知道——一個叫武田勝賴(注:戰國時代的武將,武田信玄之子。)的武將把這些松樹全部砍伐殆盡了。
真是給人添麻煩。
雖說是為了作戰,但是不管理由有多麽名正言順,說穿了只是個人的妄念。
朱美不曉得武將有多偉大,可是那種妄念竟在經年累月後依然影響著後世,這讓她覺得十分反感。
時間是會過去的。
所以朱美覺得人也應該死得幹脆一點。想要在死後留下些什麽,根本是太貪心了。
——簡直是貪得無厭。
聽說把被砍伐的松林恢復原狀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偉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長圓的僧侶。傳說那名僧侶偶然路經此地,立誓拯救為鹽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種下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