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4頁)

清晨,她聽見父親駕上公家的老馬“狄姆卡”,聽見客人跟母親告別,聽見大門軋軋響。可是她躺著不動,假裝睡著了,但是從緊閉的雙眼裏湧出了滾滾熱淚。

吃午飯的時候,父親帶著幾分醉意回來了。他的帽子裏盛著許多閃著藍光的方糖,嘩啦啦全倒在桌上,然後驚訝地說:

“咱們這位客人,還是個人物呢!他給我們這麽多糖,瞧瞧。咱們村供銷社裏已經有一年沒見著糖了。整整三公斤!……”

然後他不說話了,在一個個衣服口袋裏掏摸,最後從小荷包裏掏出一個揉皺了的小紙片:

“給你的。”

“你應該學習,李莎。你在森林裏會變野的。八月間來吧,我替你找一個有宿舍的技術學校。”

下面是簽名和地址。此外什麽也沒有,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

一個月以後,母親死了。原本老是愁眉不展的父親,現在變得完完全全粗野起來,老是喝得昏天黑地。而李莎還是照舊等待著明天。每到夜晚,緊緊鎖住門,避開父親的那夥朋友。但從此以後,這“明天”已和八月緊密聯系在一起了,而且每逢聽見墻後傳來一聲聲醉意的狂叫時,李莎總是千百次地重讀著那早已揉出洞來的小紙條。

但是戰爭爆發了。李莎沒能進城,去參加了戰備工作。整整一個夏天都在挖著戰壕和反坦克工事。德國鬼子卻準確無誤地繞了過去,她陷入了包圍;等她突圍出來,又重新開始挖工事,可是一次接一次地向東越退越遠。深秋時分,她已經到了瓦爾戴市一帶,在那裏她同高射機槍部隊掛上了鉤,因此她現在才朝171火車站飛奔……

李莎對瓦斯科夫是一見鐘情的。那時他站在她們隊列之前,驚惶失措地眨動著惺松的睡眼。她喜歡他那種沉默寡言的堅毅剛強,他那種農民所特有的沉著從容,還有他那種特殊的丈夫氣概

——所有的婦女都認為它是家庭生活賴以鞏固的可靠保證。後來所有的人都開始嘲弄軍運指揮員,而且認為這是一種好風氣。李莎卻從不參與這種閑扯。有一次,無所不知的基裏亞諾娃笑著對大家說,準尉沒能頂得住房東太太的嫵媚多姿,李莎卻勃然大怒:

“這是謊話!……”

“她墮入情網了!”基裏亞諾娃揚揚得意地叫喊起來,“咱們的勃利奇金娜在戀愛了,姑娘們!愛上了一位英俊的軍官!”

“可憐的李莎!”古爾維奇大聲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全體喧鬧起來,哄堂大笑。李莎卻放聲大哭,跑進了樹林子。

她伏在樹墩上哭,一直到麗達·奧夏寧娜來找她。

“瞧,你這是怎麽啦,小傻瓜?應該生活得單純些。單純一點,懂不懂?”

李莎一直被羞怯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準尉則是被任務壓得夠嗆,如果不是這次機會的話,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彼此對看一眼。因此,李莎此刻像長了雙翅似地飛過森林。

“等以後一起唱歌,李莎維達,”準尉說,“等咱們完成了戰鬥任務,就一塊來唱歌……”

李莎回想著他這幾句話,不由得笑了。一股神秘莫測的激情又突然在她心中蕩漾,使她感到難為情,羞紅了豐滿的面頰。因為不斷地思念著他,她竟不知不覺地錯過了那棵放著木棍的松樹。當她來到沼地前面才想起那幾根木棍,可是她已經不願再轉回去拿了。此地有的是暴風刮倒的樹木嘛,於是李莎迅速選取了一根合適的樹枝。

在涉足泥沼之前,她先仔細地傾聽著,然後才老練地把裙子脫下來。

她先把裙子纏在樹枝的頂端,再小心地把軍裝掖到皮帶裏面,束緊公家發的藍色的針織內褲,然後才一步跨進沼地。

這次可沒有人在前面蹚開泥濘領路了。

稠密的泥團粘在胯股上,墜著她,李莎喘著氣,一搖一晃,艱難地向前。她一步一步地移動著,冰冷的水凍得她渾身發麻,可她的眼睛還是緊盯著小島上那兩棵松樹。

不過,不論是泥濘,寒冷,還是那片似乎在她腳下活動著、喘息著的沼地,都沒有使她懼怕。使她感到恐怖的是孤獨,是籠罩在褐色沼地上的死一般陰森的寂靜。李莎感受到一種幾乎是失去理性的恐怖,這種恐怖在她心頭非但沒有逐漸消失,反而隨著步步深入而與時俱增。她絕望而悲戚地渾身顫抖著,不敢回顧,生怕自己做出多余的動作,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

她記不得自己是怎麽登上小島的。她趴在地上,臉貼著腐草哭起來了。嗚咽著,胖乎乎的面頰上滿是淚水,寒冷、孤獨和極端的恐懼使她渾身打戰。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淚水還在流淌。她抽噎著,穿過小島,打量著從哪兒再往前走。根本沒顧上休息、恢復一下體力,馬上就走下泥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