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4頁)

“沒收富農財產的時候,是不是也沒收了你的,伊凡·彼得洛維奇?”客人突然平靜地問了一句。

“憑什麽把我當富農?”護林員嘆了一口氣,“我的全部財產——兩只赤手攥空拳,還有老婆跟女兒。他們把我當富農可沒什麽好處。”

“他們?……”

“得!就算我們吧!……”父親嘩嘩往杯裏倒酒,碰碰杯,“我不是狼,親愛的人,我是兔子,”他一口喝完杯中剩酒,站了起來,碰得桌子砰通直響,頭發亂蓬蓬的,像只大狗熊。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我睡覺去了。讓女兒帶你去。她會告訴你地方。”

李莎悄悄地坐在角落裏。獵人是個城裏人,牙齒雪白,還很年輕,這使她很不好意思。她不斷打量著他,可是又害怕碰到他的眼光,及時地移開了視線。她擔心他會跟她講些什麽,怕自己回答不了,或是說些蠢話。

“您的父親很不謹慎。”

李莎急忙說:“他當過紅色遊擊隊員。”

“這我們清楚,”客人笑了一笑,站了起來,“好啦,領我去睡吧,李莎。”

幹草棚跟地窖一樣黝暗無光。李莎停在門口想了想,替客人拿了那件公家發的沉甸甸的大皮襖和一個鼓鼓囊囊的枕頭。

“在這兒等一下。”

她扶著搖搖晃晃的樓梯走上去,摸黑把幹草攤開,把枕頭扔到靠頭的那一邊。本該下樓去叫客人,可是她豎著耳朵聽下面的聲響,仍舊摸黑在柔軟的、去年留下來的幹草上爬來爬去,把幹草翻翻松,盡量搞得舒坦些。她一輩子也不會承認此刻自己是在等待著他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上來,她渴望著在一片黑暗中慌亂而糊裏糊塗的相遇,渴望著他的喘息、低語,甚至是粗魯的行為。不,她心裏沒有任何邪惡的念頭,她僅僅是渴望自己的心靈能突然劇烈地震動,渴望做出什麽含混而熱烈的許諾,哪怕是使她痛苦,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並沒有人踏著吱嘎作響的樓梯上來,李莎只得走下樓去。客人在門口抽煙呢。於是她氣呼呼地說,可別在幹草棚裏抽煙。

“我知道,”他說,用腳踩滅了煙頭,“晚安。”

他睡了。李莎跑進屋去收拾碗盞。她洗著碗,比平日更仔細、更緩慢地擦拭著每一個盤子,又一次懷著驚懼,抱著希望,等待著有人敲她的窗子。可仍然沒有人來敲窗。李莎熄了燈,回到自己屋裏,傾聽著母親慣常的幹咳和醉酒的父親那沉重的鼾聲。

客人每天清早出門,直到很晚才又餓又累地回來。李莎替他做飯,他匆匆忙忙地吃,可一點也不饞,這使她挺高興。剛一吃完,他立刻就回到幹草棚去,李莎依然留在廚房,因為再也用不著替他鋪床了。

“您天天打獵,怎麽老也沒帶回野物來?”她好容易鼓起勇氣說了一句。

“不走運哪,”他微微一笑。

“可您自個兒反倒瘦了,”她眼皮也不擡地接著說,“這算是什麽休息呢?”

“這是最好的休息,李莎,”客人嘆息一聲,“可惜的是假期完啦,我明天走了。”

“明天?……”李莎壓低了聲音反問了一句。

“是的,一清早。結果什麽也沒打著。真的,可笑吧?”

“可笑,”她黯然神傷。

他倆再也沒談什麽了。可是等他剛剛離開,李莎馬馬虎虎收拾了一下廚房,立刻溜到院子裏去。她在草棚四周徘徊,側耳傾聽客人的聲息和咳嗽。她咬著手指,然後悄悄推開門扉,為了怕自己陡然改變主意,急急忙忙爬上幹草棚。

“誰呀?……”他輕聲問道。

“我,”李莎說,“也許,要我來鋪鋪床……”

“不需要,”他馬上打斷了她,“去睡吧。”

李莎沉默著,坐在悶人的黑棚子裏,就在他身旁。他聽見她使勁憋住喘息。

“怎麽,寂寞嗎?”

“寂寞,”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盡管寂寞,也不該做蠢事。”

李莎仿佛覺得他在微笑。於是對他、對自己都十分憎恨起來,但還是坐著不動。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坐著,正如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到此地來。她幾乎從來沒有哭泣過,因為她是那麽孤獨,而且早已習慣於孤獨。現在她渴望的莫過於有人憐惜她,有人來說幾句溫存的話,撫摸撫摸她的頭,安慰安慰她,也許,甚至吻她一下——這一點她是不會承認的。可是她又不能說出口來。她還是在五年前被媽媽最後吻過一次,她此刻是多麽需要一個親吻,用來做為那個美好的明天的保證,她正是為了那個美好的明天才活在世上的呀。

“睡覺去吧,”他說,“我累了,我明兒一早就得走。”

於是他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又長,又冷漠,拖聲帶氣的。李莎咬著嘴唇,一溜煙跑下樓去,一個膝蓋碰得好痛,她沖到院子裏,使勁把門砰的一聲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