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勃利奇金娜整整十九年的歲月都在期待著明天的降臨。每一個清晨,都在她心中燃起光輝燦爛的幸福即將到來的預感。可是媽媽那一聲聲痛苦不堪的幹咳,立刻把歡樂的節日推延到明天。並非扼殺,也不是一筆勾銷——而是向後推延。

“咱家的媽媽要死啦,”父親嚴峻地警告著。

五年來,日復一日地,他總是用這句話來跟她打招呼。每天,李莎到院子裏去喂豬,喂羊,喂那匹公家的老騸馬。她替媽媽洗臉,換衣裳,用小匙喂媽媽吃飯。她準備午飯,收拾房間,然後替爸爸巡視林區,跑到附近的鄉村供銷社去買面包。她的女朋友們早就結束了學業,有的到外地去上大學,有的已經出嫁,只有李莎總是喂呀、洗呀、擦呀,然後又是喂呀。所以她一直在盼著明天。

她從未有意識地把這個明天跟媽媽的死聯系起來。她根本不記得媽媽有過健康的時候。李莎有無窮的生命力,簡直就沒有空隙能擱得下死亡這個概念。

生是現實而可觸摸的,跟父親嘴裏那個沉悶而嚴峻的死亡截然不同。生就蘊藏在光輝燦爛的明天之中。它如今暫時避開了這個坐落在密林深處的孤零零的護林所,但是李莎堅定地相信,生是存在的,注定是屬於她的,決不可能繞她而去,正如明天決不可能不降臨一樣。李莎是善於等待的。

她從十四歲起開始學習等待這門專屬婦女的偉大藝術。自從她因為媽媽有病而輟學以來,起初是等待復學,後來——等待跟女友們見面,再以後——等待著非常難得的幾個空暇的傍晚,好跑到俱樂部旁邊的空場去,再以後就……

再以後她就突然覺得沒有什麽可等待的了。她昔日的女友,有的還在學習,有的早已工作,都住得離她很遠,一個個都有自己的愛好與操勞,而對於這些,李莎早已漸漸失去了感受。早先,她也曾在俱樂部裏,趁著電影開演之前,輕松而淳樸地跟小夥子們胡扯、調笑,可如今,他們變得很粗野和愛嘲弄人了。李莎也變得孤僻、沉默寡言起來,竭力避開那些愉快的同伴,再以後就完全絕跡於俱樂部了。

她的少年時期就這樣消逝了,隨之而去的是她往昔的同伴舊友。而新的朋友又沒有,因為除了那些粗野的護林員,誰也不會迎著她家窗口煤油燈的光亮彎進來坐坐的。李莎覺得痛苦而恐懼,因為她不清楚,隨著少年時期的消逝,即將來臨的究竟是什麽。沉悶的冬天就在惶惑與枯寂中過去了。春天,父親用大車拉來了一位獵人。

他對女兒說:“他要在咱們這兒住一陣,可咱們哪兒有地方呢?咱家的媽媽快死了。”

“你家總有幹草棚吧?”

“現在還冷著呢。”李莎怯生生地說。

“能給我一件皮襖?……”

父親和客人一直在廚房裏喝酒。躺在板壁後面的母親一個勁兒大聲幹咳。李莎跑到地窖去取腌菜,煎雞蛋,同時聽著他們講話。

父親講得多些。一杯又一杯地往肚裏倒伏特加,用手抓著碗裏的腌白菜,大把大把地往胡子蓬松的嘴裏塞,噎得喘不過氣來,可還說個不停:

“哎,聽著,老兄,聽著。生活,就跟植樹造林一樣,應該間苗、除草,是這樣嗎?聽著。那裏有枯樹、病枝,還有灌木叢。是這樣嗎?”

“需得除草,”客人強調一句,“不是間苗,而是除草。要除盡地裏的雜草。”

“哦,”父親說,“哦,聽著。要說森林嘛,那我們,護林員,可最清楚了。要說森林嘛,這我們最清楚。而如果這是生命呢?如果是個活的,能跑能叫的呢?”

“譬如說,狼吧……”

“狼?……”父親發火了,“狼礙著你什麽了?怎麽妨礙你了?怎麽了?”

“因為它有一副鋼牙,”獵人微微一笑。

“可它有什麽罪過,就因為它生來是狼嗎?這就是罪過?……不——對,老兄,這是我們給它加的罪名。是我們未經它的同意,給它加的罪名,這公道嗎?”

“嗐,你知道,彼得洛維奇,狼和公道,這兩個概念擱不到一塊兒去。”

“擱不到一塊兒?……嗯,那麽狼和兔子呢——能擱到一塊兒去嗎?別忙著笑,聽著,老兄!……好吧,通常認為狼是居民的死敵。好吧。我們就全民動員起來,全民動手把全俄羅斯的狼通通打死。通通打死!……那會怎麽樣?”

“什麽那會怎麽樣?”獵人笑了,“野味多了……”

“少了!……”父親大吼一聲,揮起毛茸茸的大拳,砰的一聲敲打著桌面。“少了,你懂不懂?野獸想要健康地成長,就得東跑西竄。得東跑西竄,老兄,懂不懂?要東跑西竄,就得有恐懼,害怕被一口吞掉。就是這麽回事。當然啰,生活也可以是清一色的。可以是這樣。可這又為什麽?為了平安無事嗎?假使沒有了狼,兔子就得發胖,變懶,再也不想幹活了,到那時候怎麽辦?咱們為了有恐懼,是自己動手繁殖狼群呢,還是從國外進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