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達·穆施達珂娃[1]對所有戰前的事情,記得最清楚的是學校的晚會——那次和邊防軍英雄聯歡的晚會。盡管英雄卡拉楚柏沒有參加這次晚會,而且帶來的軍犬也根本不叫“印度人”[2],但是在麗達的記憶裏,這次晚會仿佛剛剛結束,而那位靦腆的奧夏寧中尉,依然伴著她在邊防小城的深邃的林陰道上並肩漫步。中尉當時還根本不是什麽英雄,只是由於偶然的機緣當了出席晚會的代表,所以非常拘束。

而麗達也不是一個活躍的姑娘:她坐在大廳裏,既沒有參加歡迎的行列,也沒有登台表演。與其主動去跟那夥不到三十歲的客人搭話,她寧可鉆透幾層樓板,躲到老鼠亂竄的地窖裏。她跟奧夏寧中尉並排坐著完全出於偶然,兩個人都不敢動一動,嚴肅地盯著前面。後來,晚會主持人組織遊戲,他倆又正巧結成夥伴。後來,碰巧遊戲輸了,罰跳華爾茲舞——於是他倆又跳了一次舞。後來,他倆並肩站在窗前。後來……是啊,後來,他送她回家。

於是麗達耍了滑頭,領著他繞了一條最遠的路。他呢,仍舊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每抽一支,都要靦腆地征得她的同意。正是這種拘謹靦腆使得麗達的心徹底投降了。

他倆甚至在告別的時候都沒有握手,只不過彼此點了點頭,如此而已。中尉到哨所去了,每星期六寄給她一封非常簡短的信。而她則每星期日回一封長信。這樣一直持續到夏天;六月,他到城裏來休假三天。他說,邊境上不大平靜,以後不再會有假期,他們應當馬上去登記結婚。麗達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可是登記處裏全是些官僚,他們不同意,因為她還差五個半月才滿十八歲。於是他們去找城防司令,從他那兒出來又去找她的父母,他倆終於達到了目的。

麗達在她們班裏是第一個結婚的。而且她嫁的可不是什麽無名小卒,而是一個紅軍軍官,還是邊防軍呢。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幸福的姑娘了。

她一到哨所,馬上就被選進了婦委會,參加了所有的小組。麗達學會了包紮傷員、射擊、騎馬、投擲手榴彈和毒氣防護。一年以後她生了個小男孩,起名叫阿爾貝特,小名阿利克。再過一年,戰爭就爆發了。

從戰爭第一天起,她就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失魂落魄,而這種人當時還是為數不多的。她一向冷靜而理智,但當時對她表現出的那種鎮靜是很容易解釋的:麗達在五月就把阿利克送回娘家去了,所以她才可能去救護別人的孩子。

哨所堅持了十七天。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麗達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槍炮聲。哨所還存在,希望也就存在:希望丈夫安然無恙,希望邊防軍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和他們並肩作戰,對侵略者以牙還牙、以拳還拳。當時在哨所流行這麽一首歌曲:“夜色來臨,黑暗籠罩邊界,可誰也不能潛越。我們決不讓敵人的豬嘴伸進我們蘇維埃田園。……”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不見任何援軍,於是到了第十七天,哨所終於沉寂了。

上級本想讓麗達撤到大後方去,可她要求參加戰鬥。人們攆她走,強迫她坐上火車,但是第二天,哨所副所長奧夏寧中尉的這個執拗的妻子,又出現在區防指揮部裏了。最後終於讓她當了護士,半年以後她被派到團部的高射機槍學校去學習。

奧夏寧中尉犧牲在戰爭發生的第二天,在清晨的一次反沖鋒中。可是麗達直到七月,直到一位邊防軍中士奇跡似的從陷落的哨所突圍出來,才知道這個噩耗。

上級很重視邊防軍英雄的這位不苟言笑的寡妻,把她當作榜樣,通報表揚,因而批準了她本人的請求——學業結束以後,派到哨所原在地區,到她丈夫浴血奮戰、英勇犧牲的地方去。戰線此刻已稍向後移,倚山傍水,憑借森林,潛入地下工事,就此隱蔽起來。這一地區就在原哨所和那座小城之間——當年的奧夏寧中尉正是在那座小城裏與一個九年級二班的女學生相逢相識……

現在麗達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她心滿意足了。甚至連丈夫的死也隱退到記憶深處。現在她有了工作、職責,她報仇雪恨的目的完全有了實現的可能。她學會了無聲而又無情的仇恨,盡管她的高射機槍班還沒有擊落過敵機,可是她總算打中了一個德國氣球。氣球燃燒起來,越縮越小,射擊校正手從氣球吊籃中跳了出來,像塊石頭似的往下墜落。

“射擊,麗達!射擊!”女高射機槍手們一個勁兒地嚷嚷。

可是麗達等待著,把火力點對準了那個正在下墜的黑影。德國鬼子快著陸的時候扯開了降落傘,已經要感謝自己的德國上帝,麗達才從容地扳了槍機。四管的高射機槍連連射擊,切斷了那個黑色的身影。姑娘們高興得連聲歡呼,摟著她親吻,可是她只呆呆地笑了一笑。整整一夜,她渾身發抖。副排長基裏亞諾娃一邊喂她茶水,一邊安慰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