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徘徊(第2/22頁)

布裏斯班象征著和平;和平是美好的。然而軍人的使命就是打贏戰爭。一想到這些,就觸動了麥克阿瑟的傷心事。他背過身,雙手捂住眼睛,洶湧的心潮使他喉頭嗚咽。別看他平時像個愷撒或者漢尼拔,出身將門,西點軍校的高才生,知識廣博的陸軍參謀長,脾氣暴戾、為人放肆,專橫武斷,冥頑不化,置生死於度外,說一不二,嚴似法官。他的司令部也帶著法庭的森嚴氣氛,幕僚們象聽差,參謀象跑堂的,他們對他忠心耿耿,聽他的話就像聽上帝的話。他的參謀長薩瑟蘭將軍也是個縮小型的麥克阿瑟。誰也別想打入這個自負的小圈子,無論是澳大利亞總司令陸軍上將托馬斯·布雷米爵士,還是他自己戰區的航空兵司令喬治·布烈特少將、海軍司令哈巴特·李亞利中將,都經常遭到他的痛斥甚至責罵。他似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正因為如此,在他參謀部的小圈子中,在他偉人的外套裏面,有一個孤獨、幻滅、自責、痛苦的靈魂。他外表氣壯如牛,內心卻被放在一只歷史的坩鍋裏受著命運之火的熬煎。

他的成敗,他的榮辱,他的興衰全都押在四百二十年前被葡萄牙人麥哲倫發現的、叫做菲律賓的海島上。他為之夢魂縈繞,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說過“我一定要回來”,就必須打回菲律賓去。輿論吹捧他,正因為他要回去。他是個軍人,必須兌現自己的諾言。

可是他手裏一點兒力量也沒有。沒有步兵,沒有艦隊,沒有飛機。他憑什麽打過從布裏斯班到馬尼拉這五千英裏天空、海洋和島嶼呢?如果他不能打回菲律賓,歷史將把他變成一個可憐可笑又可悲的小醜。

他並不是沒有能力實現他的宏圖壯志。在美國很難再找出一個比他更懂步兵戰略和戰術的將軍了。他已經有了一幅反攻的藍圖。他之所以無所作為,完全由於那個比他還有魅力、比他還有雄心、比他更加堅定、比他聰明一百倍、而且擁有無限權力的小兒麻痹患者,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羅斯福制定了先歐洲後亞洲的政策,先集中全力支持英國和俄國打敗希特勒德國,然後再轉過身來對付日本。這實在是無懈可擊的正確戰略,可是麥克阿瑟認為恰恰應該相反:先日本而後德國。

自從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當年麥克阿瑟將軍的一名副官、現在的盟國遠征軍總司令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軍在北非登陸之後,剛剛走上戰時軌道的美國工業體系,源源不斷地把軍火送給北非遠征軍。由於美軍第二軍在突尼斯凱塞琳隘口的失敗,北非的沙漠上又出現了一顆燦爛的將星,當年麥克阿瑟麾下的一名少校、比他晚五屆的西點生、蘇格蘭血統的小喬治·巴頓將軍。桀傲不馴的巴頓上任伊始,所向披靡,不但重振旗鼓把德軍趕到加貝斯灣,而且創下了輝煌的記錄。巴頓協同蒙哥馬利的第八軍,把號稱“沙漠之狐”的德國隆美爾將軍的非洲軍團,關進了突尼斯和比塞大的一個捕獸籠中,一舉包圍了德意軍隊二十五萬人。

輿論跟著明星走。美國和盟國的報紙、電台、雜志,一窩蜂地吹捧巴頓將軍,刊登著巴頓前凸的下顎系著鋼盔帶、臉色威嚴、殺氣騰騰、有如古羅馬時代駕著戰車的武士、一個活著的阿喀琉斯[1]的照片。報紙不厭其須地登著巴頓的豪言狂語:“比起戰爭來,人類的其他活動毫無意義……我喜歡戰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戰爭狂。”

他麥克阿瑟已經黯淡了,快被人遺忘了。他什麽也沒得到。他可憐到如此地步:當瓜達爾卡納爾島上激戰方酣的時候,範德格裏夫特將軍特地求他借六架P一38閃電式戰鬥機,他竟然小氣得沒有借給。他紙面上有二百二十架戰鬥機,實際上什麽型號的都有,就是沒有能同零式機對陣的。說起來,他還能指揮六十二架B一17飛行堡壘,聽起來都不信,它們之中只有六架可以上天。那些最艱苦最陰暗的日子,麥克阿瑟連想也不願意去想了。

現在,他離開巴丹轉戰澳洲一年以來,就憑著這點兒可憐的兵力,他已經取得了可觀的勝利。他的勝利同他的實力相比,絲毫也不比艾森豪威爾和巴頓遜色。他的戰績,使他痛苦的心情獲得了稍稍安慰。

他那些晦暗慘淡的時光,也帶著古希臘悲劇作家歐裏庇得斯的悲壯色彩。他整夜躺在床上,吸著煙鬥,回想以往的戰鬥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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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五月六日,日軍攻克了科雷吉多爾島,守軍豎起降旗。澳大利亞人心惶恐,見面皆曰:“日本人什麽時候在澳洲登陸?”澳大利亞軍統帥部決定放棄北澳,退守東南澳布裏斯班一線。為此,制定出詳盡而殘酷的焦土政策:在北澳各洲的城鎮裏,破壞港口、橋梁、電廠、自來水廠,焚燒糧食,汙染肉類,使文明倒退到野蠻的洪荒時代。麥克阿瑟以聯軍總司令的名義獨排眾議,堅決把一個旅派守達爾文港。他聲稱:只要我在此地,決不許日本一兵一卒染指澳大利亞。他的形象和聲音,穩住了動搖的軍心和民心。